卷一｜06幻景
“那就好，妈妈等你回来。”与以往很多次严苛的语气不一样，此刻的殷非，声音很轻柔，轻柔得像羽毛轻轻拂动春纱的面颊。
纪春纱听在心里，恍惚觉得其实自己年少时候是被关爱笼罩着的，她回：“嗯。”
至始至终，她都没有喊一句“妈妈”。
纪春纱不知道，殷非前不久才死里逃生。殷非不是没经历过战争的硝烟，早年孤身进入废墟拍摄第一手新闻，后来遇见柏川并成为搭档，再后来和同事合作，身边的搭档一换再换，如今她又是一个人了，加之已到退休年龄，体力早已赶不上年轻人。那天，她架相机的地方可以说相对安全，却还是猝不及防有炮火从天而降，直直落在眼前，她猛地趴在岩石后面捂住脑袋，四周顿时狼烟四起，乱石猛烈击打在她身上，转瞬将她身后的道路淹没，她本以为无可牵挂，却在这一刻感到了慌乱，脑海中恍然浮现柏川怀抱婴儿对她粲然一笑的场景。
殷非寻了二十多年，也没有找到柏川。
可她很固执，固执地以为他只是在硝烟中走散了，或者失忆了，或者被当地村民救下了。
面对其它所有事情，她都可以清醒自持果决，唯有柏川之事，是她心里永远的痛，如果他没有把自己推开，如果他没有挡在自己面前，也许他会活着吧。那年，她彻底和纪家闹掰，自那之后，她再也没有去过小森市。
殷非没说话，也没挂断电话，纪春纱察觉到某些异样，殷非不是这般优柔寡断之人，殷非从来都是说完话立马挂断电话。年少每次从寄宿学校接到殷非的电话，奈何纪春纱多么想再多听听妈妈的声音，妈妈总是率先挂断了电话，最后一句话大多都是“跨国电话很贵的，乖乖在学校，被人欺负要用脑袋解决问题，你要独立，拜拜！”之类的。
让一个年仅十岁的孩子独立，只有殷非才做得出来吧。
见殷非久久不挂电话，纪春纱不由自主地又回了一句：“我回小森市了。”也许殷非就是想知道春纱行踪吧，只是不愿开口问。
妈妈殷非最不想去的地方，就是小森市，所以那年她考了位于小森市的大学，摆脱了妈妈的桎梏。
“也好，迟早你该知道的。”殷非回了一句话，终于挂掉电话。
迟早你该知道的……妈妈总是这样说一些先哲式语言，迟早么？可都快三十年了，妈妈什么也没告诉她。
她也并不想知道。她早已过了想要打开秘密盒子的年龄。
纪春纱不以为意，小镇檐廊上有风铃在春风中摆动，殷非的声音消失在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中。
纪春纱已不知不觉站在小镇出口，有下山的大巴车返程回到停车场。
“希望神明庇佑，孩子今年能考个好成绩。年底我定来还愿。”
“我给你们说，咱们周末难得出来聚一聚，安来镇的特产很多，我们得买点回去。”
“我听说啊，夏天来这边划水可清凉解暑了，我退休了一定要来这里生活……哈哈……”
“这附近还有茶园呢，咱们明天去小罗的茶园采茶，今早喝了她的茶还不错，可惜不是新炒的，咱们明天自己去炒茶……”
“哈哈，不错，我从来没体验过呢……”
一行人说说笑笑，经过纪春纱身旁，往小镇里面去。
纪春纱也并未停留，不多时已漫步到蔬菜瓜果市场。清晨的吆喝声便是从此处传来的。她没带相机，也没打开手机，这里质朴的生活，给飘浮的内心缠上无形的绳索，拉着她往坚实的地面靠近。
集市上泥泞的街道景象，与她的形象格格不入，众人不禁多看了她一眼，纪春纱已感到很多人投来的打量目光。
也许很多人都对她好奇吧，只有她自己对自己不好奇。
心云和青阳坐大巴车到达小镇门口外的停车场，已是中午。木心云看了看时间，12:30。她问：
“哥，你饿了吗？”
“花叔给我们留了午饭。”牧青阳刚才收到花叔的消息，说给他俩留了午饭。
“花叔居然都知道你回来了。那好，今天就此作罢，返程回家。”
牧青阳在停车场找到自己的车，牧心云坐在副驾，收回游玩的心思，望着迷雾中的水墨色山峰，想着她写的那一个没有完结的故事，想着该以怎样的结尾收场。她已经连续写了五个结尾，都不是自己最喜欢的。也许是虚构的，所以才这般难写吧，若是书写清浅而真实的情节，又无法这般令人怆然泪下啊。
哥哥启动车辆，驶出停车场，心云沉浸在她自己设定的以安来镇为背景的故事里，思绪游离。
纪春纱在集市上溜达一圈出来，准备回小镇吃抄手，刚好一辆车从她身侧一晃而过。
牧青阳看着后视镜里有些熟悉的身影，忽地一个急刹车，所幸四周都没有车辆经过。
“哥！”心云回转神思，看了看哥哥失落的模样，喊了一声。
哥哥的目光盯着后视镜，心云也顺着看过去，什么也没有。
那个浑身搭配与牧青阳记忆里完全不同的女孩已转身无踪。
“哥，要不，你休息会儿，我们再回博物馆？”牧心云看着魂不守舍的哥哥说道。
“没事，走吧。认错人了。”
牧心云有一种感觉，他哥是被附体了吧，怎么有点不像他哥啊？
纪春纱返回主街时，街道上竟然人烟稀少了。也许大家都忙着去吃午餐了吧。
主街宽广而漫长，会一直延伸到连接雾隐山和安来镇的一座古桥，那年的古桥便已年久失修，是不通行的，如今呢？纪春纱沿着主街行走，走了许久都没有走到古桥，她回头张望，忽觉自己置身迷宫之中，左右相似、前后对称的街景，令人失了方向感。
人生路上同样如此，待到无人之所，恍然觉得自己迷了路。
和毕业那年如出一辙的场景，无尽空茫的天地笼罩而下，四周指引的路牌消失不见，她甚至听不到任何声响，一切的一切，正要突突地朝地面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