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承诺

    门内似这般七月七日长生殿，门外却是愁云惨淡，泪雨凝涕。清和走在路上，因为气急，胃就又疼了起来，清和扶着一旁的墙，自言自语道：“真的要这样吗？”七年以后，这样无力的感觉又袭来了，却要比那一次更加无力和可怕。待疼痛消失，清和想再去医院里瞧一瞧，便没有立刻回家。

    孟阳下工回家时，便看到了前面的清和，他的心不自觉便紧了一下。清和向右边的林荫道上走去，这条路汽车并不多，因此显得很安静。孟阳不自觉便跟在了她身后，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无端地看看她去那里，他就这样在后面默默跟着她走了一段路。这时，一个身形硬朗的男人走了过来，大声说道：“这不是琳子吗，好长时间没见过你了，你怎么在这，走，去我家坐坐吧。”他边说边朝清和走去，清和满脸诧异地看着他，脑海里不断搜寻着自己认识的人。男人靠近了，对着清和低声说道：“姑娘，后面有个人一直跟踪你，我这才叫住你，你别往后看，别露馅了。”清和一下子紧张起来，惊恐地说道：“谢谢你，叔。”那个男人又高声说道：“你爸最近怎么样啊，我也好长时间没见过他了，改天真得找个时间好好跟他坐坐。”清和不太会撒谎，结结巴巴地说道：“我爸……我爸他挺好的，他也一直想跟您聊聊呢，他昨天还提到您呢。”这时只听后面传来一声喊声：“诶——诶——诶，”接着有碰撞的声音，只听一人紧张得说道：“对不起，你没事吧？”另一人说道：“没事。”“真的没事吗？”“真的没有。”一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听到这个声音，清和突然向后看去，说道：“孟阳？”孟阳也扭过头看向清和。那个陌生男人不解地说道：“你们认识呀？”清和道：“嗯，他是我朋友。”男人略感抱歉地笑道：“诶呀，我还以为他跟踪你呢，真不好意思啊姑娘。”清和微笑道：“没关系，谢谢你，叔，你是个好人。”那人道：“那，那我先走了，真是抱歉呀。”清和说：“没事的，再见，叔。”

    清和朝孟阳走了过去，问道：“你没事吧？”孟阳道：“没事，走吧。”清和“嗯”了一声，便同孟阳往回走了。那个骑自行车的人见他没事，也就走了。两人并排走着，清和问道：“你怎么在这呀？”孟阳心里慌乱，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便随口问道：“你怎么也在这儿？”清和含糊回道：“我，我没事，我就是看这人少，在这散散步步。”孟阳应了一声，两人便陷入了沉默。清和道：“孟阳，你去面试了吗？怎么样？”孟阳道：“去了，挺顺利的。”清和道：“那就好。觉得那里怎么样？”孟阳道：“都挺好的。不过……我没有住那里的宿舍，还是住着外面的房子。”孟阳知道，一旦住了里面的，他同清和接触的机会就少了，而一旦变少，就是永远地越来越少，直至没有起来，便会错过。清和道：“住外面也好，自己一个人住，也清净些，做些自己的事也方便。”孟阳在一旁道了声“嗯”。走了一段路，孟阳终于大着胆子道：“清和。”清和“嗯？”了一声，却见他忽然不走了，道：“怎么了？”孟阳道：“上次在你家里吃了饭，这次请你来我家里吃，可以吗？”清和愣了一会子，随即笑道：“真的吗？那我可不客气了。”孟阳看她一眼，但见她眼睛如月牙般，露着洁白的小巧的牙齿，孟阳轻轻地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日子平平静静地流走了，再被人记得时是狂风暴雨。当南平把一切告诉了孟阳，孟阳才知道一切都是清和计划好的，难怪当初这样好的机会她却要让给他。孟阳质问了清和，清和从头到尾便只是沉默，孟阳却是越来越怒火中烧，她欺骗了自己，自己横亘在她和她的前夫之间算怎么回事？清和终于说话时却是极端地小心翼翼，她知道孟阳的敏感，她没料到会这样，她只当自己做了好事，只当自己是真的在为他着想，可他却很在意这样的关心，伤了他的自尊。清和终于哭了，不是为自己的委屈，而是对他的抱歉，孟阳留下最后的话：“你从来都只是在自我感动”就走了，清和对着关了的门，跌坐在地上，胃再次疼了起来，她在意的仅仅是他，可是她好像总是做错了。

    清和见了南平，南平自然是很高兴，清和却没有领他的情，也没有好话，开门见山便道：“你同他说了什么？”南平自是一惊，原来树德说的都是真的，她真的有了喜欢的人，那个叫孟阳的人，才会这般生气，她这般找他也只是为了那个吴孟阳，可他不后悔说了他们之间的事，在没有结婚之前，一切都是可以改变的。两人便又是纠纠缠缠地绕着旧事与新事，便如往常一样仍是不欢而散。可是这一次却因为清和动了怒使南平真真切切的害怕了，第一次这般无力，仿若握在手里的水流走却毫无办法。可是清和到底是不愿意再相信了。

    清和的身子越来越差了，住了医院，却谁也没告诉。终归是认识了四年多了，清和骗了他，可过了这许久，孟阳自然冷静了下来，同她的关系近了些的时候，便不觉得有些什么，可毕竟在这里唯一交好的朋友便是清和，更何况是个女朋友，到底给他的感觉是不同的。当时气冲冲时候，满脑子里都是她的不好，如今冷淡下来却觉出她的好来，竟连曾经以为的不好都觉得是一种好。往日里总是她主动，这次他觉着毕竟是自己冲撞了她，便借口着去逛周庄同她冰释前嫌，她也一定会同意，她那样不爱计较的人。打过去了电话，清和却没有同往日那样先开口说话，沉默着似乎能听到气息声，孟阳开口道：“清和。”那边仍然是熟悉的声音，柔柔地道：“嗯？怎么了孟阳？”只不过是这样简单的回答，却教孟阳开不了口了，若是她生气，若是她呕气，他反而会有一副笑脸和厚脸皮，可是她又是这般，当做什么都不在乎，他猛然只觉得心一软，鼻尖酸酸的，吞吞吐吐道：“清和，对……对不起，那天……”清和打断了他，听着仍是笑着说，不过却不似往日那般气力十足的，道：“道歉什么？”孟阳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没事，没事……就是问你，要不要去周庄啊，你不是一直……想要去吗？”孟阳以为清和一定是立即便答应，只是等了很久却没有听到她的声音，孟阳疑惑地唤道：“清和？”又经了一段时间，才听到清和气若游丝般颤颤巍巍的“嗯？”孟阳道：“清和，你怎么了？”这时却听到电话里一个女人的声音，道：“林小姐，昨天做了手术以后今天好点了吗？”孟阳听见却如同五雷轰了顶：什么手术，清和为什么要做手术？孟阳唤着清和：“清和，你怎么了？说话呀，清和。”清和却突然挂掉了电话。此时孟阳想起同清和的一切，却怎么也想不明白她会变成这样，只是如同电击了一般，猛然想到那天他跟着清和，此时想起来，那条路却是通向一家医院。孟阳冲了出去，待到了医院，打听到了清和的病室，进去时却犹豫了。

    此时是上午，房间里静悄悄的，能听到钟表不停走动的声音。窗外断断续续传来人们言语的声音，还有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孟阳站在门外，犹豫着，却又有些恨，恨这该死的真相。手触碰到了门把手，顿了一下，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窗外的柳树在夕阳下摇曳着金色的光，那些从柳枝和柳叶间溜出来的丝丝光线洒在床上，洒在那张苍白的脸上，洒在那枕上的发丝上。听见门响动的声音，清和轻轻睁开了眼睛，看到是孟阳来了，她惊了一下，同时又有点小小的窃喜。她低低地唤了声：“孟阳。”清和吃力地坐起来，孟阳的手微微动了一下，身子向前倾了一点，他的眉略微皱起，眼底淌着心疼。他想过去帮她，可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受了什么力量的控制，就是不愿意迈出去步子，只是凝视着她，问道：“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声音里带着责备。清和似乎没有听到他的问话，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问道：“孟阳，你怎么来了？”生了病似乎做什么都很困难了，连微笑都没那么自然和容易了。那笑容有着歉意，又有着无奈，但又是那样安详和温柔，孟阳心不由地揪了一下。“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孟阳又问了一遍，带着让人不容回避的口气。清和的笑容慢慢消失，眼神闪躲着，道：“我……我知道什么？”孟阳苦笑了一声：“你还想瞒着吗？”又道：“你的病，你很早就知道了，不是吗？”清和避开了孟阳的视线，没有说话，看向冷冷的地面。孟阳冷漠地说道：“既然早知道这样，为什么还要接近我，为什么给了希望又要亲手把它夺走？”清和望着孟阳，眼睛里有了泪，有着些许的无奈，无辜和不信，不信孟阳说的话：“孟阳……”孟阳突然吼道：“为什么，你说呀。”眼泪涌出眼眶，滑过脸颊，道：“孟阳，不是你想的那样。”孟阳不屑地冷笑了一声道：“不是我想的那样，那是什么样？”。清和没有回答，水润的眼睛无神地盯着床。孟阳淡淡地道：“明明给不了，又何必做那个人。”房间里很静，静得只能听到眼泪嘀嗒的声音，静得只能听到脚步声和门被关上的声音。清和头向后仰去，靠着枕头，紧锁着眉啜泣着。孟阳站在走廊上，用手狠狠地捣了一下墙。他额头抵着墙，一只拳头撑在墙上，一动不动，眼框早就已经红了，恨他为什么不能永远和她在一起，恨他为什么不能安慰她。

    晚上，房间内，护士正在喂清和喝粥，“林小姐，这粥好喝吗？这是我妈做的，我看你平时一个人，没人照顾，特意给你带了一份，你以后想吃什么，跟我说就好了。”清和微笑道：“谢谢你呀。”“我来吧”，一个轻柔的声音淡淡地说道，清和和护士吃惊地扭头看去，是孟阳。清和轻轻唤道：“孟阳。”孟阳走了过来，朝护士说道：“给我吧。”护士将碗递给了孟阳，向清和道：“林小姐，那我出去了。”清和道：“嗯，谢谢你了”。孟阳坐在床沿上，舀起一小勺，轻轻吹着，递到了清和嘴边。孟阳准备喂第二口，清和用手轻轻触碰了孟阳的手，止住了他的动作，微笑着摇了摇头。孟阳将碗放到了床边的桌子上。清和柔声地说道：“孟阳，对不起。”孟阳并不看他，道：“你不必道歉，你没有对不起谁，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才对，是我曲解了你。对不起，我……我今天上午不该冲你吼，可是……可是我真的没办法，我不能失去你。”孟阳的声音有些哽咽了，他继续说道：“我是生活在冬天里的人，是你让我看到了春天，可是……可是……”清和闭上了眼睛，背靠着枕头，将头偏到另一侧，微微蹙着眉，默默地流着眼泪。

    过了一会儿，清和转过头来，问道：“孟阳，答应我一件事好吗？”孟阳擦了泪，道：“什么事儿？”清和缓缓地说道：“我一直都很喜欢旅行，喜欢很远的世界。我常常想象着那些美丽的风景，我想过很多很多，想过青砖黑瓦的江南古镇，想过夜半姑苏的钟声和渔火，想过夕阳里的旧城墙，想过老北京的胡同和四合院，想过早晨的绿树下冒着热气的早餐，想过在雨里撑一把油纸伞，想过灯影里的秦淮河，想过荒草丛生的乡间小路，还有赶集时的戏台……”，清和温暖的声音响起在冷冰的病室里，如飘荡在风里的柳絮和歌声。清和缓缓说着，眼睛闪着光，她好像真的去到了那些地方，那些她渴望了很久很久的地方。她继续说道：“我一直都在期盼着有一天，能去看看这些地方，现在看来，永远也不能了。孟阳，答应我好吗，在我走后的日子里，替我去看看这些地方，可以吗？”孟阳痛苦地低声道：“好，我答应你。”清和露出浅浅的微笑，说道：“谢谢你，孟阳。”孟阳抱住了清和，道：“我一定答应你，一定去看看，去看你最喜欢的江南，看你最喜欢的夕阳，看你最喜欢的老城……一定。”清和的泪水从眼角处轻轻滑落下来，她也抱住了孟阳。他们就这样抱着，许久许久，似乎要这样抱着，才能感觉到温暖，似乎要这样，才不会孤单，似乎这样抱着，就仿佛能抱住整个世界。清和道：“孟阳，你知道吗？我曾经恨透了这个世界，每次我在商场里看到别人和她们的爸爸妈妈一起挑东西，看到他们兴奋地指着货物架上的零食，叫着‘这个，我想买这个’，看到他们的爸爸妈妈满眼宠溺地看着试穿新衣服，帮他们整理这整理那。看到她们的妈妈给她们扎着漂亮的头发，他们的爸爸骑着自行车载着他们，我就好羡慕。我以前听到那些爸爸妈妈，总是说‘你如果能乖乖听话了，就给你一个大的礼物’，我就在想，我一定是不听话吧，要不然，我的爸爸妈妈怎么不来见我呢，怎么不给我买礼物的。以前，我总是特别讨厌晚上睡觉，因为我很害怕，我总是开着灯才能睡着。下雨天的时候，把门关得紧紧的，不敢出去。我每天就这样想着，一直想，到后来，我不知道怎么了，就越来越不在意了，我渐渐习惯了一个人生活，一个人，穿喜欢的衣服，看喜欢的电视，吃喜欢的饭，把房子打扮成喜欢的样子，这不也很幸福吗？”清和露出浅浅的微笑，继续说道：“我曾经讨厌这个世界，可现在不讨厌了，我喜欢这里的风，喜欢这里的雨，这里的阳光，这里的天空，这里的一草一木，每天早上醒来，推开窗户，呼吸着刚刚下过雨还带着泥土味的空气，晚上坐在椅子上抬头看那一片星空，冬天窝在床上看着我喜欢的书，这一切是多么美妙呀，我真的爱上了这个地方。”孟阳静静地听着，眼睛里泪水在打转，他在想：这个世界真的可爱吗？清和继续说道：“孟阳，你相信吗，你相信这个世界很可爱吗？”孟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清和似乎猜到了孟阳在想什么，她握住了孟阳的手，说道：“不管这个世界过去怎么对待我们，起码，现在很幸福，很快乐不是吗，过去的那一切就忘掉吧，孟阳。”她握着的手紧了紧，继续说道：“不管发生什么，孟阳，你都要好好地活着，好好地感受这个世界，就当是为了我，为我，再多看看这个世界，可以吗？”清和的眼眶湿润了。孟阳痛苦地答道：“好。”清和露出了一丝笑容。孟阳抽出手来，紧紧覆在了清和的手上，另一只手轻轻擦去了清和脸上的泪痕，清和将头靠在了孟阳的怀里。过了许久，护士敲了门，说道：“林小姐，您该吃药了。”孟阳接过了药，说道：“谢谢。”护士走了以后，孟阳准备喂她，勺子刚停在半空中，清和便握住了他的手，说道：“我自己来吧。”孟阳有些犹豫，清和微笑着道：“没关系。”清和接过了碗，静静地看着碗里的药，轻轻舒了一口气，捏住了鼻子，一口气灌了下去。喝完，便捂着嘴皱起了眉头，孟阳赶紧接过了碗放到了桌上，柔声问道：“很苦，对吗？”清和缓了一会儿，微笑着摇了摇头。孟阳轻轻地吻了上去，清和呆住了，任由孟阳的热唇摩挲着，轻轻吻着自己的唇，这个吻是绵长且苦涩的，后来，却又是咸咸的。待意识回转过来，清和身子下意识地往后仰去，孟阳环住了清和腰身，道：“这样，好点了吗？”清和感受到孟阳因为说话而传向口中的热气，感受到了孟阳因为说话在自己的双唇上微微颤着的唇，感受到了孟阳双唇上的甜蜜，她抱住了孟阳，孟阳的力道更紧了许多，仿佛一松手，下一刻就会失去清和。孟阳就这样抱着她，直到她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