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长眠灰雪之下
那晚同johnny吃晚饭,回那不勒斯酒店时已经挺晚了。我用手机给刘知慧发了条短信,告诉她我打算明天去游览庞贝古城。
而当天晚上,我破天荒地连做两个短梦。
“伍凯,你跟我来,”维比娅说,“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这是我同塞孔杜斯离家参军前一天的中午,老爷领着两个儿子外出做客去了,听说是老爷世交为塞孔杜斯举办送行宴。维比娅让我跟她去后花园一趟,当时奴隶们要么还在干活,要么回自己床上午休,为下午及晚上更为繁重的劳动蓄力。
后院占地很广,被划为主题与功能不同的多个小分院。我跟在维比娅身后穿过阳光照耀下五彩纷呈的花园,绕过口中喷着泉水的蛇发女妖美杜莎雕像。我用目光爱抚着维比娅波浪般翻滚的长发,以及下方摇曳的紫红色裙摆,裙摆边缘的银边如扑打在岸边的泡沫。
明天起我就要成为罗马皇家海军的一员,要么在翻滚的大海上行船,要么在海岸的泡沫边站岗。还好我和她不会隔太远,海军基地离庞贝只有几小时的船程,抬眼就能望见海湾另一端的维苏威火山。
维比娅在一间种满异域植被的小分院里驻足,四顾无人后蹲下身。这里的墙壁面上由一块块彩色马赛克拼成与希腊神话有关的场景,维比娅伸手在一块绿色马赛克上按了下,接着按旁边的白色马赛克,图片下方画着的长方形石头便自动弹出墙壁。石头内部已被挖空,形成一只小石屉。
“有趣吧?”她冲我招招手。
我蹲下身,见石屉里装着十来只密封的小纸卷儿,每个小指头大小。
“这是我从小到大许过的愿望,”她停了几秒后将石屉合上,整面墙便再也看不出任何异样。站起身,悠悠地冲我说:“小时候许了好多愿,长大才知道不能挥霍自己的好运。等你和塞孔杜斯明年夏天回家度假,我会给你看里面的愿望。”
我也站起身,现在我明白她为何要告诉我这个秘密了。她怕我死在战场上,所以拿这个约定来抻着我,为我平安归来添一分动力。她也许还不知道,就算是刀山横在我俩之间,我也会遍体鳞伤地爬回来见她。
“我会当上军官的,”我信心满满地说。
维比娅的笑让我想起溺爱我的母亲。在我小时候披着斗篷说要征服世界的时候,母亲就是那样笑的,像是在说:“真调皮,但我相信你的能力。”
“伍凯,你是最棒的,”维比娅说,“然而是否当军官不重要,很多人是靠别人的牺牲来当上军官的。能做一个无愧天地的人就好,伍凯,你已经是了。”
可我还是立志要出人头地,我父亲就曾是禁卫军首领。当然更重要的是,像维比娅这么高贵又美好的姑娘不该嫁给一个无名小卒……
我在酒店床上睁开眼睛的时候,热乎乎的泪水随之涌上眼帘。谁能想到在那之后的四个月内,我俩之间便有一个长眠地下?死的却并不是我。
我就这么静静地望着漆黑的天花板躺了一会儿,平复心情。扭头看表还不到三点,那就再睡会儿吧。这之前我每个晚上最多做一个梦,所以接下来我应该能睡个踏实觉。
山变矮了。
原本高耸入云的锥形山像被天神啃了一口,变成一高一低马鞍形的双峰。这天应当是公元79年九月初,维苏威火山的爆发已过去一两个星期。我和塞孔杜斯带着三四个助手,正在赶回那座再也找不见的城市。
爆发当日海军基地便急匆匆派了几艘船去庞贝城营救。傍晚时分在碎石雨的袭击下同行船只全部遇难,只有我和塞孔杜斯所在的那艘船得以逃离。不是我这个长官下令调头的,我和塞孔杜斯因伤心欲绝接连昏了过去,再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下午。
那之后,塞孔杜斯的状态很不好,一直高烧不退。偶尔清醒些便跳下床,要冲回去救父亲、大哥和姐姐,被我指派日夜守护他的士兵死死抱住。
我知道,我的维比娅女神没了。每日透过窗户瞭望海湾对面的那片土地,恨不得插翅飞回去,或者跳入水中游到对岸,用自己的双手将她的遗体挖出来。可我不能离开塞孔杜斯,他如今是主人家唯一的血脉,今后无论他走到哪里我都会寸步不离地跟着,我不能再让他有事。
而夜晚入睡前我会祈祷——我这是在做梦,明早睁开眼睛就能看到一艘艘商船在驶向庞贝湾,远方的家园还一如既往地热闹着。接着会在紧随其后的梦中回到家,穿着崭新的军官服,衣襟上别着皇储图密善殿下赐予我的勋章。
还没进门普勒斯就应该能辨出我的脚步,它会蹦蹦跳跳地摇着尾巴出来迎接我。我看到蒂塔挺着她的大胸,拽着她的大屁股,正在吩咐其他奴隶们干活。老爷、奥卢斯和维比娅会将塞孔杜斯团团围住,而我会站在一旁安静又幸福地注视着维比娅的一举一动。
九月初的那天早上我进屋看望塞孔杜斯,他貌似已清醒了,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帐子顶部。
“走吧,伍凯,”他忽然在床上坐起身,下地后冷静地穿好衣服。
我出门叫人准备船和马匹,带上掘土用的工具。天已放晴,空气中不再闻到硫磺的气味。那朵朵白云几乎是贴着海面在漂浮,让我有种身在天国的错觉。
半天后我们到达对岸却不知该如何上岸,港口全都消失了,整个庞贝城被埋在六米深的火山灰下。最终找到一处地势平缓的海岸停船。虽然我早已预想到会看到什么样的景象,还是被面前一望无际的荒芜惊呆了。
就像刚下了一场大雪,灰白色的雪。由于失去建筑物的阻挡,风很大,吹着哨子在凹凸不平的灰雪上肆虐。雪中散落着折断的树枝和残缺的廊柱,脚下偶尔会踩到只破瓦罐或围裙的一角。
家在哪里?
我们凭着记忆朝家的方向走着,一直安安静静的塞孔杜斯忽然跳了起来,脸上的神色像在过新年。“就在这里了!挖,快点挖呀……”
随行者们僵立不动。没有人能确定家在哪里。
塞孔杜斯见状,自己夺过一把铁锹开始挖地。我本打算劝阻他,想了想,也拿过铁锹和他一起挖。挖了不到二尺就挖不动了。
据说当年的庞贝城在8月24日那天先被埋在了火山碎屑之下,部分居民当夜就死了,“幸运”的那些逃去周边城镇,以为安全了。谁知在第二天凌晨,火山上空巨大的灰柱再也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轰然坍塌,形成高达四百多摄氏度的火山碎屑流,将赫库兰尼姆等多个城镇摧毁。那些逃离了庞贝城的居民最终没能躲开这次灾难。
冲洗庞贝城的碎屑流温度已经比其他地方要低了,也有一百摄氏度。所以尽管地面上的浮灰很松散,挖不了多少便会触到搅成浆糊的火山碎屑。
当然这些信息只有我这个现代伍凯知道。那时的我心疼地望着塞孔杜斯,见他扔掉铁锹用双手绝望地抠着土地。最终他跪倒在地上,额头贴着地面一动不动。我走过去坐到他身边,将满脸满手血迹的他揽到怀里。我们二人保持那个姿势一直到天黑。
回基地后我俩就双双辞职,去了个很远的地方开始生活。塞孔杜斯的精神状态一直没完全恢复,有时正常,有时说些谁也听不懂的话。一生没有娶妻生子,我作为他的仆人照顾了他十七年,看着他在不到四十岁的时候离世。
我呢,我后来都经历了什么?不知道,梦里给我的信息就这么多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在离开那不勒斯湾后就再也没和人提到过庞贝这个地方。
我醒来时床头桌上的手机震动个不停,我没有理会。几分钟后再次来电,我坐起身,拿过手机。是未婚妻菲颍打来的。
“对不起啊菲颍,”我抢先道歉,“我前天打给你了,你当时占线。昨天我去看johnny,一起吃的晚饭,所以回来时——”
“没关系啦,”她大方地说。香港那边此刻已是午后,菲颍的背景像是商业街,“阿凯,我是想和你说,刚才看到一套好漂亮的家具。已经拍照给你发过去了,你看看喜不喜欢。”
“你喜欢的我也会喜欢,”我说,“你拍板就好了,记得用我给你的副卡。”
菲颍家的财力并不比我和大哥弱,但新房是我出的,家具的钱也由我来付。她已答应会帮我拿下店铺竞拍,不能再让她在其他方面破费。
“你什么时候回来?”她问。
“快了,好不容易来那不勒斯一趟,总得去庞贝逛逛。”
“喂,你还是快点回来吧,johnny跟我说……”菲颍像是忽然意识到说漏嘴,声音弱下来,“你说他病了,所以我这两天也问候了他一下。他告诉我维苏威火山有可能近期再次爆发哎,还是早点离开为妙。”
“好,”我机械地答应。
长眠于地下的庞贝城是在二百多年前才被发现的,那时火山灰早已变为肥沃坚实的土地,地面上盖的楼房换了一代又一代。可我想起今天接下来要去的古城,眼前依然是那片望不到边际的灰雪,清冷的风在我耳边呼啸回旋。
两千年前的我就该葬在那里,是吧?哪怕今日灾难重演也已迟了。我现在仿佛能理解那些不愿搬离红区的“火山人”,也许无论他们躲去天涯海角,终有一日会被火山母亲召唤,回到她脚下的泥土中,躺在亲人和爱人身旁,在结束的同时开启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