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离魂梦（十）
从山下医馆回来，又过了十多日，青梧吃了许多治伤寒的药，可算好得七七八八了。
是日，青梧遵医嘱在院中晒太阳，拿了本话本子闲闲翻看着。
朱颜变了原形，躺在他腿上，意兴阑珊地一动不动。
青梧不时伸手抚抚她的花枝，带着些安抚的意味，心里又是心疼又是觉得好笑。
朱颜已经连着出去了好多天了，她也不能随意开口跟人询问，只能一户一户穿墙进去探查，可有濒死的女子。
十多日前，她又动身去了一趟鬼市，找玄老买了那能助她还魂的药来。
如此，便只差合适的躯壳了。
因想着自己没头苍蝇一般四处搜寻也不是法子，便有心跟玄老请教，可有能解她困境的妙法。
结果，倒也算是有点收获。
那人给了她一个奇奇怪怪的法器，她握在掌中便能感觉到死气，能助她找到濒死之人。
昨夜，她在山下找了半个晚上，飘来荡去，确实发现了两处死气。
辛辛苦苦飘过去，又穿墙入院查看，竟发现是个耄耋之年的老头，早已鬓发苍白齿牙动摇，显然是要油尽灯枯寿终正寝了的。
便是她实在不在意性别，勉强占了，要这样一副行将就木的躯壳又有何用？
第二回，她已不敢抱太大希望，瞻前顾后、小心翼翼地靠近，听到细弱如小猫一般的低吟声时，她还在暗自庆幸，声音这般好听，定是个容色娇妍的姑娘了。
拜托拜托，让她得个好看些的皮囊吧。
待那物入了眼，她才羞怒交加，脚底下匐着的，可不是一只花猫儿吗？
那猫双目无神，趴在地上，感觉到她靠近也只是有气无力地抬了抬眼皮，显是已经病弱不堪。
恨恨骂了玄老那老妖怪几句，当真不地道，好歹也给个能察觉人的死气的法器吧。她要知道这些猫儿狗儿何时魂归冥府，又有什么用？
受了两回打击，她有些蔫蔫地回了青梧房间，将他拽起来说了自己的遭遇。
青梧起初还为她不平，到后来，听到她找了一只花猫儿，忍不住发笑道，“若是你真变了猫儿，倒是可以同兽君整日玩耍了。”
朱颜嗔道，“好呀，那我便同兽君玩儿，你自己一个人待着吧。”
青梧这才连连认错，“我瞎说的，你若变成了猫儿，我也要做猫才好。”
折腾了一晚上却没结果，青梧原想让她好好休息，朱颜却半点睡意也没，索性跟着他一起在外面晒太阳。
调整心绪，明日再战。
她相信，定有好看的皮囊在等着她发现。
青梧看书看得眼睛有些累，拿起腿上的花儿把玩，不时摸一摸它的叶子和花藤，朱颜被她摸得浑身痒痒的，扭了扭身子，表示抗议。
青梧嗤嗤笑，两手不再作乱，又拿起来凑近鼻端嗅了嗅，低低道，“你真香。”
朱颜得意地舒展花瓣，便感觉有温温软软的东西触上来，害她立时便打了个激灵，倏忽间便变成了鬼体，藏在青梧身后的影子里，面红耳赤道，“你……你不要脸。”
青梧面色也红了，却仍嘴硬道，“我……我亲亲怎么了？”
朱颜没了声音。
一阵秋风拂过，青梧打了个喷嚏，只觉空气中有种恬淡悠远的香味，好奇道，“什么东西这般香，香味竟能被带这样远。”
朱颜没心思闻什么香，只一个劲儿催他，“快回屋里吧，你还未完全好起来呢。”
青梧不以为然，“已经好得差不多了，那日大夫也说应当多出去走走，晒晒太阳，有助于恢复，我们不若去后山看看，我闻着像是桂香，可桂花应当已经凋落了，倒是奇怪，你不想去看看么？”
朱颜点点头，“好吧。”
一人一鬼一同上了山，循着香味来源走过去，山风吹拂着，已带了些凉意，青梧却走得出了些汗。
香味越来越浓，抬起头时，赫然发现是棵大桂树，树上的花儿已经尽数凋落了，地上密密实实铺了厚厚一层，在阳光映照下一片金灿灿。
奇怪的是，这些落花半分不见干腐，似仍如长在树上时一般活生生水灵灵，小小的花瓣半点破损也无，仍旧散发着甜润润的幽香：竟好似只是换了个地方继续生长一般。
朱颜此时已顾不得其他，伸手在地上掬了一把花瓣，拿在手中看来看去，有个她不敢相信的念头在心底萌芽，令她心跳越来越快，胸腔被这大胆的想法震动着，鬼体开始激荡起来。
那日，玄老还曾告诉她另一个还魂之法，便是让青梧给她塑了金身建了庙宇，让她日日受着香火，等到积累了足够多的虔信之力，便有可能使得冥府网开一面，给她一次还魂的机会。
然而，到那时，青梧许是已白发斑斑，她如何等得？况且，她亦并非什么有大功德之人，哪里好意思受人家的香火？
如果这棵树当真有玄妙之处，或许，一切都有可能。
她不用等着人家给她虔信之力，也不用日日奔波找寻合适的躯壳了。
青梧尚在惊叹中未能回神，便见朱颜的花藤上生出了细细密密的触角来，向前不断延伸着，忽地消失不见，竟是探入了地下。
许久后，她才将花藤收回，变回鬼体，“快让人来挖开这处！”语声中全是掩不住的喜悦。
青梧不明就里，问道，“这是为何？”
朱颜耐心解释道，“我亦不知，许是这树有年头了，竟已修成了精，只是植物成精所需时日甚久，它如今尚未生出灵智来，却有些奇怪的灵力，竟能使周围的东西不腐。
我那具躯壳，如今就埋在花树下，我方才去看了，完好无损，不用借旁人的了。
我有自己的肉身了。”
青梧已是震惊到瞠目，似不敢相信竟有如此好事，半信半疑道，“当真？”
“自然是真的，你看看你脚下的落花。”
青梧蹲下身去，细细察看，才发觉不止落花，就连靠近桂树的黄叶也都保持着原本的样子，半点未曾干枯，叶梗上还带着新鲜的水渍。
他喜出望外，急道，“你等着，我去拿工具。”
吉安和福顺二人被一起叫来帮忙，三个男子很快便将新土挖开，露出一具鲜活如初的女子身体。
青梧带着二人走开了些，朱颜自去吞了药，魂魄悠悠入了躯壳。
待青梧三人再次转身时，便见一个容色骄人的年轻女子正盈盈立在树下，冲着他们展颜一笑，语声轻软道，“还认识我吗？”
吉安和福顺傻了一般不敢相信，朱颜眼珠一转，便想胡乱找个理由搪塞，笑嘻嘻道，“两位莫要害怕，我本已魂归冥府，转世投生前，那鬼差发现拘错了魂，这才又将我送回。”
两个小公公半信半疑地点点头，又不约而同看向青梧。
“确如这位姑娘所说，我也是得了她托梦，才知她竟还能还魂。”
待那二人走远了，青梧才情不自禁向她伸手，“过来。”
朱颜竟有些忸怩，走近了将手交给他，被他修长的手指紧紧握着，感受着自己胸腔里跳得欢快的一颗心，挣了挣他的手，难为情道，“我想赶紧沐浴。”
青梧轻抚她后脑，“嗯，好，没洗也没关系，我不嫌弃。”
“怎么办？我没有干净的衣裳。”朱颜犹自担心着。
“无妨，先穿我的，明日我们便下山去给你买。”
山风越发寒凉，青梧却只觉心里暖融融的，又握着身边人温热绵软的手掌，连身上也被带起了暖意。
许是因为终于有人相伴，今日的山景，似比往日还要美上几分。
两个人手牵手走在山林里，脚下落叶不断被踩出轻盈的脆响，夕阳的红晕一点点扩散，从云缝中把万道霞光射向大地，洒落到晨雾山的一草一木上，渲染出一片金红。
两个并肩而行的背影，被涂上一层暖光，渐渐消失在光晕里。
入夜，朱颜身上穿了一身青梧的中衣，伏在他胸口，一边听着他读书给她听，一边感受他胸腔里逐渐急剧的声响。
没一会儿，她又捧着他的脸细细地啄吻，似是不知如何表达她翻腾的心绪，只一次次将唇落在他的鼻尖、额头、下巴、脸颊。
青梧只笑着任她闹，一手覆在她腰间的软肉上，细细地摩挲，故作不经意道，“我那日同你说的事情，你可考虑好了？”
朱颜无辜道，“什么事？”
青梧捉住她双肩，额头抵着朱颜的额头，在她鼻尖轻轻咬了一口，又气又笑道，“同我成亲之事，我如今，再同你说一次，若是可以，明日我们便去买了喜服，天地作证，我要与你结为夫妇。人也好，鬼也好，总之，永以为好。”
朱颜眼底雾气弥漫，深深凝望着他的眼睛，低低道，“你当真是这样想的？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你不是你，我也不是我了，你还会想与我一直在一起吗？”
青梧目露不解，“为何会你不是你，我也不是我？莫要想太多，我只问你，这一刻，你想答应我吗？”
“想。”应答声很自如地脱口而出，朱颜怔怔的，面上既有欢喜，又有落寞。
她想，这一刻，这么好，可眼看着便要结束了，如果能迟一点，再迟一点便好了。
她终于要完成任务了，回去后，他便会如常醒来，继续做他的青梧山君。
而她呢，也仍旧是个小花精，每日里懒懒散散、悠悠闲闲地活着。
这几世的轮回，竟像她在戏台子上看的一出出戏，无论多精彩，都有落幕的时候。
漫天金光中，她终究还是退了场，最后一眼，看到他从迷糊到清明的眼神，似已想起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