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荧惑
五更时分,楚安歌戴着黑纱帽帷,玄衣劲装独自踱步在上京城的街巷里,再沿着路往里走就是瓦肆,路上彩条高挂,随风而动,远处的勾栏里传出了杂剧表演的声音。
楚安歌坐在最后一排,看着台上二人操纵着悬丝傀儡,随着指尖的跳跃抖动,手下的傀儡点头抬手间都愈加生动。
戏台下的红尘中人看着戏台上的傀儡演着红尘,一时之间竟不知人如傀儡,还是傀儡如人。
北璃有善机巧之人,南渊也不乏这方面的巧工能匠。传闻古有巧匠,可令三尺木鸟盘于万里高空,也可令三千利刃藏于手掌之间。
戏毕,众人散去,楚安歌缓步走到抱着傀儡的白眉老人身前,温声出口。
“老人家,酒肆茶楼百晓生,瓦肆青楼戏春秋。”
闻言白眉老人一边手摸了摸自己的白眉,另一边手牵着傀儡掂了掂,楚安歌立刻感受四周的视线全部汇聚到了自己的身上,气氛瞬间紧张,接着耳边又响起了白眉老人故意压低的嗓音。
“年轻人,这句是我们这行暗话,你要找谁?”
“鬼巧——公输靖。”
白眉老人点头,又掂了两下傀儡,汇聚在楚安歌身上的视线全部散去,四周瓦肆表演的人们又开始各干各的事情,仿佛刚才那一刹的紧张根本不存在。
“年轻人,随我来。”
楚安歌跟着白眉老人的步子,往巷子更深处拐走出,走了约半盏茶的功夫,白眉老人停在一扇黑色的木门前,将木门从中间推开。
“啾啾,爷爷回来了!爷爷回来了!”
进门迎面扑棱着飞来只会说话的鸟,落到了白眉老人的肩上,仔细看却是只木制的小鸟,小鸟羽毛的纹路、轻点的小嘴和歪头的小动作都栩栩如生。
“靖儿,有客人找你。”
“来了,爷爷!”
白眉老人在院子里朝侧边的屋子吼了一声,就抱着两个傀儡吭哧吭哧地走回房间了。
侧边的屋子门随后打开,露出了个戴着诡异笑容白色面具的脑袋,慢慢走出逐见全身,单手将面具往脑侧一转,面具下是一张光洁白皙的少年脸,散发着冬日旭阳的温暖朝气,看见她便眉开眼笑。
“好久不见,扶光。”
公输靖,字扶光,乃云罗十二先锋之一,擅机巧,精暗器。他十五岁从军,被楚安歌收为先锋王将,是所有先锋王将里武功最差的,却曾用手下机巧生扛过北璃的三万铁骑,护下一城百姓。
“王帅你来啦,末将上次见你不常携带兵刃,倒是常带横笛,就给你造了那笛刃,可用的顺手?”
“扶光所造,自是顺手。”
楚安歌淡笑着从腰后抽出横笛,手往两边旋,一把锋利剑刃自横笛里被拔出,剑身通体泛着寒光。
“虽比不得王帅封入墓中的宝剑,傍身还是可以的。”
公输靖满意地瞧着楚安歌手上笛刃剑身的锐气,迎了楚安歌入屋上座,屋内满是木屑灰尘,他有些尴尬地从木屑堆里挖出一把还算像样的椅子,趁着楚安歌在打量房间没注意到他,忙用袖子胡乱擦了擦。
“王帅亲自来召末将,可是要起战事?”
“云辞可有来信?”
“老大?”突然提及顾云辞,公输靖有些犯怵,彼时他在军营中天天被顾云辞罚着练武,直到现在他听见这个名字,都觉得自己要扎马步。
“没有。王帅可是老大出事了?”听见楚安歌这么问,公输靖有些急了,他虽然不喜欢少年老成的顾云辞,却也不希望他出事,毕竟云罗十二先锋共同征伐护国,早已情同手足。
“他没事。”楚安歌安抚地拍了拍公输靖的肩,继续道,“但东南军出了点麻烦,南渊东南六关布防图被盗,我需要你相助把它找回来。
能在柳媚眼皮底下动手脚,说明玲珑阁内部已经出了问题,我不能再通过玲珑阁获取消息。
我要你手下的眼线,查找潜伏在上京所有北璃暗哨的位置,尤其是近三天在飞云楼内及飞云楼附近出现过的武功不俗的北璃人。”
“末将得令。”公输靖脸色煞白,抱拳听命,布防图一旦落入敌国之手,入侵南渊东南便轻而易举。
“最后一事,后天我也会亲自来找你,扶光你负责将我画好的新布防图亲自送往雁回关云辞手里,这样哪怕我们短时间内寻不回布防图亦不会让他国有可乘之机。”
听到楚安歌的话,公输靖脸色稍缓,南渊东南六关布防图本就由楚安歌所绘,如今形势即便夺回也无法保证布防图没有泄露,最好的方法自然是重绘。
从瓦肆离开天已然大亮,楚安歌方才记起自己似乎爽了某人约,匆忙往府里赶。
路上遇见一群幼童巷口游戏,拿着手鼓,围着圈跑闹,口中念念有词,细听下来心底发寒。
这是亡国歌谣!
回到府时,果然又在房间南窗上见到了那抹熟悉的白影,正坐靠在窗边闭目假寐。
“阿衍。”
白裴衍听见木门声响,便知是她回来,翻身下窗又回到了屋外,倚在南窗旁瞧着她,目光温柔。
“安歌,今日出门甚早。”
“我方才在路上听见几句歌谣,觉得不甚妥当,想问问你。”
楚安歌步至南窗前看向白裴衍,一字一句念出脑海记忆到的歌谣。
“云罗陨,战马瘸;战马瘸,将士绝;将士绝,南渊灭。”
楚安歌每念一字,白裴衍眼底的寒意愈甚。
“安歌,这歌谣乃亡国之音,是何人如此恶毒,竟在坊间散播这种歌谣?”
无论是何人,他都只有一种目的……
“动摇民心。”
楚白二人异口同声,熟悉的默契,一时间让二人都楞在了原地,好像无数次,在某个自己不知道的时间里也曾这样相处过。
白裴衍一阵目眩,这次的感受比初遇那晚更为清晰强烈,不仅是今天他和楚安歌的谈话,更早一些从他落水之后,他感觉对自己所经历的事情甚至是将要经历的事情都有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就好像他已经重复了很多次一样。
所以在王嫣遇刺的时候,他没有任何反应,仿佛这件事本来就该发生,甚至是独自一人留在飞云楼房内,他也有这样的感受,故他能够极短的时间内推断出行凶的手法。
“阿衍,阿衍!”楚安歌连唤数声,见他身形一晃,忙伸手出窗欲扶,反被抓住手腕。
白裴衍仿佛被魇住了一般,眼眶泛红,看向自己的眼神压抑着深沉的痛色和近乎疯狂的阴郁。抓住自己手腕的力气大得惊人,毫无防备下楚安歌顿感吃痛,心惊若无内力傍身只怕这腕骨早就折了。
不对,这眼神不是平时的阿衍。
楚安歌下意识反挣开手腕,后退了半步,似乎是被这个动作刺激到了,白裴衍低下头,睫毛微颤,白袖下的手攥得发白,似乎在努力克制着自己。
楚安歌看着白裴衍似有不适垂头扶额,少顷,再抬眼眸光又恢复成天边皎月,柔和清淡。
“阿衍,你没事吧。”
“没事。我刚刚……”白裴衍注意到楚安歌右手微垂,左手轻搭着右手腕,右手手腕附近的衣物虽暗仍能看得出深浅的折痕,心下也顾不上什么礼节,拉过楚安歌的手,将束紧的袖子解开捋至手腕上,果见红紫一片,指印清晰泛红,幸好不严重。
他明明记得进屋的时候楚安歌没有受伤的。
楚安歌想抽手却被抓得更紧,白裴衍知她性子,无奈哄道,“你别动。”
白裴衍从腰间拿出小瓶药水,眼神专注,药水清凉,化去了皮肤表面的刺痛感,指腹打晕揉开药水,均匀地平铺在伤口上,微烫的指腹和冰凉的肌肤相触生出几分异样的心绪。
这人的桃花眸是盯着木桩子也能盯得深情,寻常人家的姑娘若被这般温言细语对待,怕是一心都要扑上去不可。可惜她并不是娇养于高墙院落之内的金丝雀,亦不是靠攀附他人而活的菟丝花,并不会因为这般而误解沉溺。
“你刚刚脸色不太好。”
楚安歌移开视线,压下脑中不合时宜的想法,看着白裴衍的表情,显然他全然不记得刚才发生过什么,不禁忧心。
他刚刚的模样怎么像犯了“战病”,昔年那些经历过血腥与残酷战争的将士,在卸甲归田后仍然没办法控制自己情绪和行为,记得军中的大夫跟她说过这是“战病”,是心病,大夫治不了,只有心药能医。
“昨夜,你不是要与我细说山溪图一事吗?还有那千机结,你也没告诉我为何会到你的手里?”
白裴衍松开手收起白釉药瓶,蹙眉看着楚安歌快速重新束好袖口,欲开口询问伤口的事却被楚安歌先发制人打断。
“此事说来话长……”
白裴衍省去了案内的一些细枝末节,挑着重点讲给楚安歌听。隔窗的人听的仔细,偶有回话,阳光由屋外的树梢剪碎成斑驳的倒影撒在二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