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以书会友启话匣
“哦,没什么。”张梓槐闭嘴沉默了一会儿,见孙骁一直看着他,没法子,他只好说了,“其实……你说这个用来作为暗部信息交流的法子,我不是很相信。这个法子虽说很隐秘,但一个铜板只能放两个字,复杂一点的信息便传递不了。而且做这种能拆开的铜板,还要往里刻字,工艺太难,紧急的信息根本来不及制作。所以……”张梓槐看着孙骁,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孙骁想了想,竟然觉得很有道理,“诶?!竟是这样吗?可是我大哥跟我说,我这个发明创造很有用,他会拿去在暗桩系统推而广之……难道他是哄我才这么讲的?”
张梓槐前倾身子,道,“一个能真正能派上用场的法子,要考虑三点:安全,准确,成本,你这个法子勉强三占其一,恐怕是不行的。恕我难以相信你们的暗部会用这种方式传消息。”
“啊……”孙骁丧眉搭眼道,“我本来还挺得意的呢……”
张梓槐将铜板在指尖翻转着,继续道,“接你回家这件事,这么重要,他们却只用了一个铜板。这种不合常理只能说明一件事。”
“什么事?”孙骁问。
张梓槐答,“说明与传给你准确的消息相比,他们更在意能通过用你熟悉的方式,求取你的信任。”
“求取我的信任?”孙骁面露疑惑,“我有什么好不信任?这个地点是大哥亲口告诉我的,说是万一出什么事,给我紧急联系用的。”
张梓槐放下铜板,道,“凡是不合理的事情,极有可能是潜藏着某些东西,一时没有发现,所以想不通,看不透。”
孙骁两道剑眉挤在一起,愁容满面地问,“潜藏着啥呢?”
张梓槐后撤一步,道,“我言尽于此。我来京城是参加殿试的,并不想过深地卷入无关之事中。”
孙骁垮下脸来,委屈巴巴地道,“哎你这人怎么这样,说话说一半,就不管我了。你要是不说这话,我明天就兴高采烈,屁颠屁颠地去了,你说了以后,我晚上该睡不着了。”
张梓槐也冷下脸来,下巴微抬,道,“那还真是抱歉,是张某失言了。虽然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但还请殿下还是努力一下,将我说的话都忘了吧。”
孙骁一拍床沿,佯装怒目,道,“好啊张梓槐,你知不知道,要不是我现在流落在外,就凭你跟我说话的这个态度,我就能让你吃三十大板!”
“草民有罪。”张梓槐动作干脆地跪下了。
“哎呀,你这一言不合就下跪让我怎整……”孙骁想伸手扶张梓槐,突然反应过来,“不对,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
“是。”张梓槐面无表情地回答,他抬头看向孙骁,毫不掩饰地露出看傻子的眼神。
“唔……也是,你这么聪明,动动头发丝儿就能知道了。”孙骁气馁地靠在床头。他长长叹口气,又鼓气坐起来,对张梓槐道,“张兄,我现在也是实在没办法了,你能不能帮我说道说道,我现在到底应该怎么办?”
“那我能起来了吗,三殿下?”张梓槐淡淡地问。
孙骁赶紧道,“当然当然,我方才是和你闹着玩呢,没有怪罪张兄你的意思。”
张梓槐站起来,略微整理了一下衣服,转身便要离开。
“喂!”孙骁赶紧叫住张梓槐,“你还没说呢?”
张梓槐停下,道,“我现在不想和殿下说话。”说罢他极其不顾礼数地白了孙骁一眼,振袖出门而去。
张梓槐心里很乱,他又说了多余的话。对于孙骁的事,他不应该介入太深,他只是利用帮孙骁的信任,去和御林军谈判罢了。他反复告诉自己,孙骁的死活和他无关,这件事远远超出了他的能力,不是他这种蝼蚁该关心的。但只要想到孙骁,张梓槐就会忍不住焦躁难安,尤其当看到他那张写着全心全意信任的脸的时候,这种感觉愈加强烈。张梓槐决定去看会儿书,强行脱离这种无谓的情绪。
然而张梓槐刚走两步,就被医馆学徒曹烽叫住了。“您做什么去?”他问。
张梓槐作揖行礼,答,“我去看书。”
曹烽为难道,“您把那位一人留在房中,恐不大好。”
张梓槐适才出门的时候,孙骁便是一人在房中,也没见怎么不好。他便回道,“你师父说要我照顾他,我便是依言照顾着。你看这离得也不远,我在院子里看书,他若要做什么,喊我能听到的。小大夫若是不放心,可以亲自去看着他。”
张梓槐比曹烽长十来岁,按年纪来讲,应算他的长辈。但张梓槐向来不以长辈自居,他将曹烽称为小大夫,按照平辈的语气同他讲话。所以曹烽和他说话也没什么压力,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我……我其实有点怕他,他和您不一样,他不是好人……”曹烽低头搓着手,小声嘟囔着,“刚才您出门了好一会儿,我便去伺候他。他套我的话,我便装哑巴不与他说,他见我不说话,就讲鬼故事吓我。他说他生了阴阳眼,能看见女鬼。说我身后就有一只长头发的女鬼,就趴在我背上。女鬼会在我洗脸的时候,跟在我后面照镜子。在我切菜的时候,她就把长长的指甲伸在菜刀底下修指甲。在我杀鸡的时候,她会偷偷沾走鸡血,抹在嘴唇上当口脂。自从那讨厌鬼讲完以后,我就想我一直觉得肩膀酸沉,找不到原因,也许真的是趴了女鬼。而且我老觉得脖子后面痒,就像女鬼的头发尖,在我脖子后面扫……”
“哦……”张梓槐听完了露出和善的同情眼神,“凡事都有两面,这女鬼若没害你,就不一定是坏事。听你讲的,女鬼是个爱美的,可能生前挺漂亮,你们没事可以处处,反正你过两年也就到说亲的年纪了,拿女鬼练练也挺好的。”
“张公子,您能说点阳间的话吗?我更瘆得慌了。所以你相信那位真的有阴阳眼吗?”曹烽瞳孔微张,惶惑地看着张梓槐。
“噗。”张梓槐笑道,“别人说什么你便信什么,这么大的脑壳白长了?你长时间坐着切药,煮药,肩膀酸沉再正常不过。脖子痒大概是起了痱子,找点粉擦擦好了。”
“真的吗?”曹烽目露犹疑。
张梓槐半蹲下,平视曹烽道,“你将来会成为像你师父一样妙手仁心的医者,而医者最重依实论症。但如果和眼见为实相比,你更希望拥有一个看不见的女鬼朋友,那你便当我说的是假的,也未尝不可。”
“不不不不,我可一点也不想和女鬼做朋友。”曹烽慌忙摆手。
张梓槐点点头,道,“如何不因他人之言心生惊犹怖畏,是一辈子的课题,你我共勉之。”他说完起身继续走。
曹烽追着张梓槐道,“张公子,他真的很坏,就喜欢捉弄人。随便说两句就把我吓得要命,要是您不在,他指不定要出什么别的幺蛾子。他捉弄我,不敢捉弄张公子你,可见他是怕你的。有您在旁边镇着他,大家才能放心啊!”
张梓槐想了想,原本就说好了他来照顾孙骁,现在因为自己的情绪不稳,便擅自离岗,给其他人添麻烦,说到底自己还是理亏一筹。他便道,“好吧,我把书拿到他房间看,也是一样的。”
曹烽露出了感激涕零的表情,“太好了!您就是那药炉里的丹砂,安神镇邪,降肝明心。”
张梓槐无奈的叹口气,以前觉得孙骁只是块烫手山芋,没想到他竟一路向着人见人躲的瘟神发展而去,委实令人唏嘘。张梓槐拿了几本书,便回了孙骁的房间,坐在桌旁翻看。
“你怎么又回来了?我还以为你厌弃我了呢。”孙骁道。
张梓槐做了个“嘘”的手势,让孙骁别讲话。
“哦……”孙骁不敢造次,乖乖躺好。他仅仅躺了片刻,便觉得无聊了,侧过身子,盯着张梓槐看。二人隔了三步远,孙骁的眼睛比常人要好,他能看清张梓槐书页上的每一个字,甚至字旁的蝇头批注,都一清二楚。
“咦,竟是《水经注》啊,我还以为你会看些诗集文章之类的呢。莫非殿试还会考地理吗?”孙骁就书的话题,发表了议论。
张梓槐没有理他,径自看着书。孙骁本以为张梓槐是故意不和他说话,但见张梓槐神情专注,方知他可能是真的没有听见。端起书来的张梓槐,全身就像张开了某种结界,把外界喧嚣全都屏挡开去,仿佛连风都静止了,只有他偶尔的翻书声。
一个人怎么能专注至此?孙骁盯着张梓槐看,竟看痴迷了。孙骁从小性情跳脱,不肯好好读书,燕后给他换了十几个伴读,最后无一不是被他带跑,一起扔下书本疯玩去了。以至于后来,常常觉得书到用时方恨少,遥恨当年空蹉跎。倘若,张梓槐来做这个伴读,也许他也能学会这般专注地读书吧,孙骁心想。
过了好一会儿,张梓槐看得告一段落,他合上书,转过头来问孙骁,“你方才同我说了什么?”
孙骁从假寐中清醒过来,回道,“哦,我说你看的书,是《水经注》。”
“你觉得奇怪?”张梓槐反问。
孙骁点点头,“我之前有位先生,是禹国人,满口之乎者也,圣人经典,很是迂腐。他对于记载山川河流,飞禽走兽,各地美食、风土人情的书籍,全部嗤之以鼻,说看这些书就是玩物丧志。所以,我一直以为禹国读书人都是很没有意思的。”
张梓槐道,“天下之书,浩如烟海,却九成九是写人的,以江河水泊为主体的,只有《水经注》。我等读书的目的,是将来学有所成,经世致用。要授农以农,授渔以渔,要兴水利,筑工程……若我等每日只学圣人的言行,对人之外的事物一无所知,届时真到做父母官时,怎么做到安一方水土呢?”
孙骁眼睛亮亮的,露出崇拜的目光,“哇,虽然听不大明白,但感觉很厉害的样子,所以你们的选官的考试,考的便是安水土的能力了?”
张梓槐眼神暗了暗,“非也。考的还是谁会写文章,谁对圣人说的话记得牢靠,谁能够引经据典,将毫无关联的事情,强扯成对古道的传承。”张梓槐举了举《水经注》道,“喏,如你所言,玩物丧志。”
孙骁叹道,“听着就憋屈。那你不如到我们燕国去,我直接举荐你进六部做官,无需受这窝囊气。”
张梓槐听了眼睛眨都不眨,回道,“不用。我文章虽写得并不出类拔萃,但也算过得去。只要能顺利参加殿试,凭自己的实力讨到个一官半职,还是没问题的。多谢殿下抬爱了。”
孙骁听完,开怀地笑起来,“我发现你讲话真挺有意思的。乍一听好像是很谦虚,仔细一琢磨却狂傲得狠。我喜欢听你讲话,你再多讲讲呗。”
孙骁这个人嘴长得很有特色,闭起开时候是樱桃小口一点点,看着颇为秀气,笑起来时候嘴角却能一直咧到后槽牙,显得非常爽朗,极有感染力。
张梓槐平常说话会先在脑子里过三遍,轻易不发表自己的观点,要说也是审时度势,根据场合和说话对象,尽量把话说到滴水不漏。但在孙骁晶亮求知的眼睛,和明媚绚烂的笑容面前,张梓槐突然很有倾诉的欲望。
“你想听什么?”张梓槐问。嘴角不由自主地带了一点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