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酒馆初逢七步诗
到第二天清晨,孙骁醒了,他的毒清了,烧也退了,除了伤口的皮肉疼痛外,别处已无大碍。
张梓槐在孙骁床铺旁边打了地铺,没有枕被,只垫了张席子,盖着张单薄的衣服。他似乎很冷,抱着胳膊蜷在一起。
孙骁想把自己的被子拿给张梓槐,但他刚一动,发出细微的悉索声,张梓槐便清醒了。
张梓槐警惕地睁眼,正对上孙骁的眼睛,两个人都愣住了。虽然之前二人也多有对视的时候,但那时孙骁伤着,不是目光涣散便是痛苦狰狞,这般目光清澈,凝华如潋,却是头一遭。
孙骁长着一双凤眼,精致的眼部线条勾勒出眉目如画,一双褐色眸子镶嵌其中,透如琥珀,看起来华美而金贵。他目光如炬,炯似炎阳,当他认真的盯着一个人看的时候,他目光锁在哪处,哪处仿佛能被烧出一个洞来。现在这目光便烧在张梓槐的眼睛里,灼得他眼痛。
面对这灼灼目光,张梓槐垂眸避让。他端手行礼,纤长的手指遮挡着住孙骁的视线,全身写着卑微恭谨。伴随着他的动作,孙骁也跟着微微低下头,目光绕过张梓槐的手屏,仍是照在他的脸上。张梓槐只得将头略微又低了一点,甚至偏了些许,刻意地躲避着。
张梓槐生了一双杏眼,黑白分明,上刻着层次明晰的双眼皮,下盛着饱满的卧蚕,看起标准,礼貌,人畜无害。他平常与人交往,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因此谁的注意力也不会多在这双眼睛上挺久半刻。但当他眼神闪躲的时候,反而鲜活灵动,生出些许顾盼神飞的惊艳来。
孙骁笑了,也不知他在笑什么,一边盯着张梓槐,眉眼弯出了明显的弧度。张梓槐的脸红了,他心想他一定是做了什么惹人发笑的事。他行了一礼,匆匆地离开了房间,走的时候脚下绊了一下,差点摔倒,着实有些狼狈。
过了一会儿是郎中陈云阙过来了,他替孙骁检查了一番,说没想到恢复得这么快,狠狠夸了一番孙骁身体强健。孙骁便询问自己是如何到此处的,陈云阙眼神躲闪了一下,正巧张梓槐这时候进来了,陈云阙便说全是张梓槐搭救的他。
张梓槐一进门就被点名,愣在原地。他似乎梳洗过,换了身整洁的衣服,头发也是重新束过的,整个人看起来儒雅清丽。他便将如何在小巷偶遇搭救孙骁的事,讲了一遍。
对陈云阙来说,这是他第二遍听张梓槐讲,第一遍是听他对李晖的汇报。要说这两次张梓槐讲的内容并无出入,但对孙骁的讲话,平淡的叙事中明显带了些温度。
听完后,孙骁真诚地感谢了张梓槐和陈云阙,取下脖子上的金锁作为诊金和谢礼,交给二人。他坦陈到自己的身世姓名不便讲,也请他二人对收留自己的事情保密,待他日后安全归家,定将再有酬谢。
陈云阙收了金锁,表示理解,客套地说让孙骁别着急,养痊愈了再走。孙骁也赞赏了一番陈云阙妙手仁心。两人的互相恭维,令张梓槐听得耳腻,他见没自己什么事情了,便想溜走。不料,陈云阙叫住了他,说你们年轻人好好聊着,老夫有药要做,先走了。说完脚底抹油,先溜为敬。
这下张梓槐就尴尬了,他也走的话,把受伤的燕国皇子一个人撂下,怎么看都不合适。所以他只好硬着头皮留下了,陪孙骁尬聊。
尬聊真的没什么好聊,现下御林军已经封了医馆,李晖将军又交代不要说出去,多说多错,说漏了也是个麻烦。张梓槐只恨自己迈腿晚了一步,被陈云阙这老家伙坑在此处。他搜索枯肠地找话题,一时也想不出该从何处开始聊。
“你似乎很为难?”孙骁倒是先开口了。
“啊,抱歉……”张梓槐赶紧端袖,行了一礼。
孙骁看着张梓槐,说道,“张公子,不知你是否还记得,前几日我们在酒馆里见过的。”
张梓槐点点头,“是,张某记得。”他顿了顿,道,“却没想到公子还记得在下姓张……”
孙骁狡黠一笑,“我可不仅记得你的姓氏呢,姓张,名梓槐,桑梓的梓,槐花的槐,是吧?”
“分毫不差,孙公子好记性。”张梓槐赞道。
孙骁道,“哟,你这不是也没忘我姓什么吗?想那日,你的朋友赖账惹恼了店家,你便当场作诗拍卖。若非我赏脸买下了,替你们解了围,你和你的朋友恐怕很难下得来台呢。”
说到此处,两人都回忆起了四日之前,月华酒馆发生的事。
那日,张梓槐和四个朋友一起去月华酒馆吃饭。这场饭局主请的人,叫胡幸安,是张梓槐的老乡,也是他前辈。胡幸安上一届参加了殿试,遗憾的是名次不佳,未得没有授官。这一次轮空,他无缘殿试。为了生活,他目前在皇家书库做编外的编纂,也算在京城扎下半只脚了。
另外两个一起吃饭的,是这次的考生,河南的王仁和湘西的刘术。他们和张梓槐一起住在集贤馆,一来二去,便熟识了。他们知道张梓槐有个老乡是参加过殿试的,便想套个词,问问经验。这就是这场饭局的由来。
还有一个人是王仁的亲戚,叫王顺。他并非儒生,而是在京城做些小买卖。王仁家贫,难得有机会吃回酒,便将王顺叫上了,算是凑个热闹。
月华酒馆是京城最火的酒馆之一,酒菜精致,却很平价,也不设雅座,只有大堂方桌。每天从未开门时就有人排队,开门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客满。张梓槐五人好不容易等到了位,却只得了四人桌,缺一把凳子。正巧孙骁就坐邻桌,他们只有主仆二人,凳子余了两把。于是张梓槐和他的朋友们便打算去向孙骁借凳子。
然而,孙骁当日穿着黑貂披风,身配金刀,头上顶着燕地流行的高辫,金头饰,金链子,金镯子,金扳指,闪得人睁不开眼。这身行头,让他看起来富贵,而且很不好惹。
有句老话,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念书念多了的人,往往就害怕莽的,见着就绕着走。万一起了误会,还不等你开口讲道理,人家一个大金镯子往你脑袋上一敲,直接就开了瓢了。
张梓槐的朋友们都是怂的,一看旁边这桌人是这么身打扮,就说要不算了,挤挤凑合坐。张梓槐心想,好不容易把前辈请来了,让人家挤着也不合适,便只好自己硬着头皮去管孙骁借凳子。
“劳驾……”张梓槐行礼,刚开口说两个字,他冷汗就下来了。为什么呢?原来他离近了看清楚,孙骁貂皮底下穿的衣服,衣服上绣的是饕餮夔龙纹。这个花纹是皇室才能穿的,而燕国皇室之人在禹国京城的只有一位,就是燕三皇子。便是在那时,不经意的一瞥,张梓槐就已经知道了孙骁的身份。
看出身份后,张梓槐赶紧不敢再看孙骁,转而去向孙骁的随从陈述借凳子的事情。随从听完后来问孙骁,孙骁点点头。张梓槐作揖感谢,端着凳子逃回自己桌。面对朋友的好奇,他说隔壁桌约莫是北边来的富商。尽管张梓槐没有戳穿孙骁的身份,但后面吃饭的时候,他总觉得如芒在背,他不敢确定,但他直觉感到孙骁在看着他。
就这样一顿饭吃的战战兢兢,张梓槐只盼赶紧吃完。不想临到结账时候,横生变故。
这月华酒馆的结账方式有些特别,是数碟算账的,每个盘子都是一个价,桌上有几张空盘子,就是多少钱。有些人为了少付账,就会想尽各种办法,把盘子藏起来。为了应对这种情况,店家就在门口写了,藏盘者,藏一罚十。没成想,王顺顶风作案,就干了这藏盘的事,还被店家发现了。这下好了,丢脸不说,还要罚十倍饭钱。
张梓槐和他的朋友都是寒门儒生,没有什么钱,那位当编纂的前辈也是饥一顿饱一顿的主。唯一可能有点钱的,就是做生意的王顺,可他要是有钱,又何必去藏那个盘子呢。他们把全身上下的钱都拿出来数了,离付清十倍的罚金还很遥远。
他们便和店家商量,这罚款能不能赊账,以后再慢慢还。店家不干,说读书人心眼最多最坏,当场抓包,所有人都能看得见理在他们这边,但等这场子散了,证人没了,读书人上下嘴皮子一碰,颠倒是非黑白,事情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不论张梓槐他们怎么解释和保证,店家就是不信任他们,不给他们赊账。这下,事情僵住了。
张梓槐想,一直僵着也不是办法,再晚集贤馆就要落锁了,他们就要睡大街了。于是张梓槐想了个主意,他对酒馆的所有客人说,他有个特长,能效仿曹子建七步成诗,今日高兴,便想表演一番。客人们果然起了兴趣,问他是怎么个搞法。孙骁便指了从门槛到大堂中央,七步远的距离,他说只要在场的人出个题目,随便什么题目,他走完这七步定能做出一首诗。
有人信,有人不信,有人起哄,有人看热闹。食客们七嘴八舌地出了很多题目,让张梓槐赶紧开始表演。张梓槐面露难色,他说,这七步成诗极为耗费脑力,一晚只能作一首,他也不知究竟该选谁的题目,不选谁的题目。
到了此刻,孙骁已经看明白了张梓槐要做什么,他决定帮张梓槐一把。孙骁便朗声道,既然只能选一个题目,那就他来出吧。其他人问孙骁,凭什么他来出?孙骁拍出一颗碎银,说,就凭它!
男人的胜负欲被激发,往往只需简单的一个眼神。原本酒馆中还有许多客人对七步诗兴味乏陈,但见孙骁一个燕人如此嚣张,便气不过,纷纷拍出更多的银钱,要买出题权。这样争来斗去,最后孙骁拍出了一锭金子,大家才都老实了。转而议论纷纷,说孙骁人傻钱多,估计连字都不认识,重金买出题权,纯粹是附庸风雅。正常人谁会为这花一锭金子啊,哎,没文化,真可怕。
这些议论全进了孙骁的耳朵,不过他选择充耳不闻。他想了想,说,那就以这间酒馆,“月华酒馆”为题目吧。话音一落,满场嘘声。这题目出得忒也随便,更加印证了孙骁是个胸无点墨之人。
张梓槐听了题目,诗就已经拟好了,但他还是走了七步,神神叨叨地把全套表演完了,才将诗念出来。
“我记得,你作的诗是。‘月悬千里荒,华北吠群狼。酒浇绮梦里,馆西锈刀枪。’”此刻,孙骁念着这首诗,身体还在医馆,意识却沉浸在酒馆的回忆之中。
“瞎作的……”张梓槐小声道。
孙骁赞道,“你这诗念出来,整个酒馆都安静了。不仅藏头了‘月华酒馆’,还讽刺了时局。禹燕两国的边境纷争还没有解决,大家却沉迷酒色,以至于刀枪都锈掉了。很是厉害啊!”
张梓槐揣起双手,微微摇头道,“谬矣。公子你不是读书应考之人,所以被在下这点微末伎俩唬住了。如今读书人都以写词藻瑰丽的骈文为傲,在下这种老妪孩童能懂的诗,只能算作不入流。”
“这怎会因为不华丽就不入流呢?”孙骁道,“张兄的诗,有种豪侠之气,我非常喜欢。”
张梓槐回了一礼,道,“承蒙喜爱,受宠若惊。感谢当日公子仗义疏财,为我等解了围。”
孙骁托住张梓槐的手,阻止了他的行礼,道,“你我当日的相逢便很有缘分,如今你又救了我,我若是交不到你这个朋友,老天都要看不过去了。”
“朋友?”张梓槐闻言皱起了眉头。
“怎么,你不愿意?”孙骁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