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书生雨巷捡血伤
世上有一种人,有点奇怪。
他即使走在宽阔无人的道路上,也要走在路的边缘。若这路一面是闹市集铺,一面是树影阑珊,则他必然要走寂静森暗的一边。若他有两群朋友,一群真心相待,温暖热切,另一群汲汲营营,虚意逢迎,他也不会特别去亲近那些真诚友善的朋友,他与所有人保持着同样的淡水之交。若他拥有什么,他便一定要舍弃。若他靠近什么,他便一定要远离。
他看不见自己,别人也看不见他,他在这世上是个飘荡的,随时可以消失的可有可无的游魂。当他确认自己是这样的状态时,他便可以安然地呼吸空气,安然地吃下一日三餐,安然地晒着洁净的阳光。
我说的这个人,叫张梓槐。
张梓槐处在一个架空历史世界里,他所在的朝代叫混治。简单介绍一下,这混治朝中,最大的一个国家叫禹国,也就是张梓槐生活的国家。四十三面前,禹国吞并周边小国后,建立了政权,开国帝王叫禹圣帝。五年前,禹圣帝驾崩,继位的是其四皇子,禹文帝。
在外交上,禹国北边有燕国,羌国,东边有连岛国,南边有野山国,还有一些荒山野岭属于无主之地。禹国主要霸占着长江流域,从上游到下游,地图上看是长长的一条。南边和野山国以热带雨林作为分界,东边与连岛国以海峡为分界,西北与羌国有高原阻断,边界清晰,则只有东北方和燕国的关系不太明朗。
禹燕两国国界时而在黄河以南,时而在黄河以北。两国时打时和,关系微妙。禹文帝行事与其父很是不同,禹圣帝时期外交强硬,四处征伐。而禹文帝外交多行怀柔政策。月前,燕国三皇子率使团来禹国访问,禹帝欲使其嫡长女琭玉公主与之联姻,稳定双边关系。琭玉公主能文善武,素有贤名,而传闻燕三皇子是个纨绔之辈。因此朝野对联姻多有反对之声,觉得禹帝不如其父刚烈强势,跪舔燕国。其中反对声音最激烈的,当属科考考生。
这个现象很好理解,因为考生尚未有实际官职,不在利益圈中,而禹国文人又崇尚直谏,鼓励发表观点。考生们便借机洋洋洒洒,写着动辄几千字的华丽骈文,痛斥怀柔政策,标榜气节高贵。这样一来,踩着时事热点,言辞激烈的,词藻华美的,便可能搏出名气,给考官留下印象。
真正科考中,考官往往一人要阅读大量文章,而这些文章大多差别不大,也许开始还会一篇一篇认真阅读,但看到后面目涩眼花时,往往便随便判了分数。而若这学生是先前出了名的,则情况就很不一样,考官势必会对其文章多看几眼。这也就是为什么考生最喜欢高谈议政的原因了。
说到考官为什么会知道考生的名字,可能大家会感觉奇怪。毕竟,我们现在习惯了用匿名考试来保证公平。但是公平和效率,往往是不可兼顾,甚至对立的。在需要大量人才的时候,选拔效率最为重要,这时候需要考官去发挥主观能动性,把有才的人从平庸的人中挑出来。比如禹国,建国才四十多年,年轻人上升的机会相对充裕,不论是通过高谈阔论,还是通过考试文章,只要让考官认识,赏识,就会有做官的机会。而当一个国家稳定更长一段时间后,权利结构固化,年轻人上升的空间就很狭小了,各种竞争就变得激烈,于是选拔的公平性就变得重要起来。科考也就要用各种方式保证公平,比如匿名,比如考官要对自己的学生亲戚回避,等等。但现在,禹国正处再一个机会充沛,只要胆大敢言,就可能被人擢拔,一飞冲天的时代。
张梓槐正是在这样一种背景下,进京赶考的普通考生。
张梓槐出生于越州萧山一个乡绅家庭,家里有地有钱也小有一点文化,从小便把他按照科考做官的道路来培养。索性他天资还不错,在外人看来一路顺风顺水地,经过乡试,省试,而今进京准备参加殿试。
他的文章写得向来中规中矩,没有错误,也没有华彩。三甲轮不着他,落榜也说不过去。出名的考生,有人捧着,就有人踩,有人喜欢,就有人恨。张梓槐从不乱讲话,讲了也是些挑不出毛病但没大意思的话,他人畜无害,持不同观点的,不论是激越的,还是保守的,都能同他说得上话。当然也有人觉得他中庸,没有棱角,不够锋芒,但最坏的评价也就到这里了。他与这个激越的时代格格不入,同窗大都看不上他,觉得他怂,也觉得他傻,更多的是觉得他无聊。他会成为上位者最喜欢的那种,让人挑不出刺,也没什么自己想法的小官,靠着熬年头,一步一步往上混。所有人都觉得看他一眼,仿佛就能看穿他的一生。
张梓槐此刻正往他所居住的集贤馆走。这集贤馆是官家专门为考生修的落脚之处,方便寒门学生交流备考,管吃管住,只需做些劳务还偿。按张梓槐的身家,他也可以找别处寻租,或者住在客栈里。但为了交流方便,不行特殊,他便住在集贤馆。
原本往集贤馆是有条大路的,但张梓槐宁愿走小巷,躲开熙攘的人群。他举着一把油纸伞,淅淅沥沥的雨打在伞上,雨滴顺着伞又跌落在青石板上。一只躲雨的老鼠顺着墙角蹿着,路过张梓槐的脚边,停下来看了他一眼。张梓槐也看着老鼠。片刻后,老鼠失去了兴趣,转头继续跑了。跑的路上踩到一只在雨水中爬行的蜗牛,蜗牛被踩得缩进壳里。
张梓槐捡起蜗牛,看到蜗牛壳已经裂开了,但蜗牛还活着,触角犹豫地向客外探。张梓槐把蜗牛放到一株健壮的狗尾草上,远离了老鼠的通道。他举着伞继续走他的路。
走着,走着,张梓槐觉得不对,他闻到一股血腥气。低头看,脚下的雨水是红色的,蜿蜒着,源头指向墙角一处破烂的席子。那席子立在墙上,周围是一些辨不清原貌的废弃杂物,席子后面似乎有什么东西。
张梓槐听到雨打在伞面的声音,也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他摒着气,小心翼翼地往席子的方向,一步一步地靠近。他伸出手,伸离开雨伞的遮盖,伸进细不可见的雨丝,伸到席子边缘。张梓槐定了定神,倏地一下掀开席子……
地上蹲着一个人,看体型是个男人。他穿着一身黑衣,虽看不出,但显然已经浸了不少血。他整张脸被湿漉漉的黑发盖着,张梓槐穿过湿发,探了探鼻息,还好,这人还活着,只是昏了过去。这时张梓槐搏开那人的头发,看了眼他的脸,惊奇地“咦”了一声。
集贤馆的旁边正是家医馆。但开在学生聚集的集贤馆旁边,又怎会是家普通的医馆?当张梓槐把受伤的人扛进医馆的时候,郎中只匆匆看了一眼,便让学徒速速打烊,紧闭店门。
原因张梓槐很清楚,他救的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燕国使团的领导者,来与公主和亲的燕国三皇子。
燕国三皇子,名叫孙骁,是燕皇最疼爱的儿子。传闻他桀骜不驯,很是顽劣,是皇位继承候选者中最不靠谱的一位。其父有心给他贴金,增长资历,故让他率使团来禹,商议和亲之事。孙骁来了大禹,却只顾着四处游玩,对和亲谈判只字不提。每当大禹朝廷说要找他谈正事,他就谎称水土不服,躲着不去。这一情况持续到昨日,终于这位三皇子不情不愿地出席了招待晚宴,例行公事地与禹帝互相吹捧一通,交换了象征两国情谊的几十车礼物。
结果今日清晨,燕国使团所住的驿馆隔壁的商行起了火,顺着烧着了驿馆马厩的干草,一下子火势就控制不住了。禁军过来救火,到火实在太大。这场火把所有人都煎烤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生怕这燕三皇子就这么死在火里。火烧了一上午,直到中午开始下雨,火才一点点灭下去。
张梓槐这日出城了,所以他不知道,集贤馆的其他考生都围过去看热闹了。看孙骁能不能从黑炭瓦砾里给挖出来,也看未来禹燕两国的情势要怎么发展。可谁能料想到,竟是对热闹不感兴趣,连走路都要走小巷不走大路的张梓槐,在归寝的路上,捡到了这位万众瞩目的,本该在灰烬中埋着的皇子。
“来来,小子,你帮我压着他!”郎中也不多言其他,救命要紧,喊张梓槐来帮忙。
张梓槐忙按照指示压住孙骁的肩膀。郎中揭下雨水血水伤口黏在一起的衣服,孙骁疼醒了,神智却不清,一边乱叫一边剧烈扭动。
“按住!”郎中对张梓槐吼道。
张梓槐一开始用手压,而后改用肘压,整个上半身的重量都压下去,勉强把孙骁按住。另一边医馆学徒着孙骁的脚,被一脚踢开,又冲回来坐在孙骁脚上,才把他压住。
“他力气好大,我们俩都差点压不住。”学徒感慨。
张梓槐没有说话,聚精会神地压着,他的头正好在孙骁的上方,他看着孙骁瞪欲撑裂的眼睛,血红的眼眶,汗水漫过凸起的青筋,汇入眼眶,再混着泪水一起从眼角掉落出去。
郎中用火过了刀子,在发黑的伤口边缘,割掉了坏掉的肉。这手法快速,狠厉,根本不管患者的疼痛,这不是民间郎中的治疗方式,这是军医在生死一线中,只管救命的治法。
孙骁很疼,疼到只能张着嘴,瞪着眼,疼到做不出更复杂的表情。张梓槐什么也做不了,他只能看着孙骁,孙骁也看着他。随着郎中对伤口的处理,孙骁的眼睛也逐渐有了神采,他从无意识地盯着张梓槐的眼睛,变成认真探究地看着他的眼睛。等到郎中终于绑好了伤口,张梓槐眨了眨酸痛的眼睛,率先离开了对视的视野。
“他是剑伤加中毒吗?”张梓槐问郎中。
郎中累得不行,看着满床满手血,连擦汗都不能。“对,剑上有毒,幸亏,幸亏……”
张梓槐赶紧找来块汗巾给郎中擦汗,又让学徒快去打水。“您辛苦了,赶紧休息下吧。”张梓槐扶郎中去一旁坐下。
“喂……”孙骁躺着不能动,见自己被冷落在一边,想唤他们,却因伤口太痛,疼到说不出。
孙骁是北燕皇子,父母溺爱,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周围人呼之则来挥之则去,他从没有这般躺着不能动,不能说话,有无人关照的委屈时候。但他也没什么精力去委屈,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呼吸上,尽量减小呼吸的幅度,来减缓疼痛。
过了好一会儿,张梓槐过来,用温热的湿毛巾替孙骁擦了脸。和学徒一起,将孙骁挪到了干净的床上休息。
张梓槐给孙骁仔细盖好了被子,看着这个受伤的青年,双唇泛白,整张脸都失去了颜色。他安慰道,“疼是一定会疼的,忍忍就好了。”
孙骁看着张梓槐,努力地挤出一个字,“渴……”
张梓槐便倒了一碗水,扶起孙骁,慢慢喂着他喝。一时喝急了洒到前襟,张梓槐便拿着手帕细心擦拭。孙骁说不出话,便一直看着张梓槐。
喂完了水,张梓槐见孙骁还看着自己,便问,“还要什么?”
孙骁轻轻摇摇头,但也没有挪开眼睛。
学徒蹑手蹑脚走过来说,对张梓槐小声说,“他们找你,在外面。”
“好。”张梓槐应着,对孙骁礼貌地点点头,退出了房间。孙骁一直盯着张梓槐的背影消失在门框后,轻叹口气,闭上了眼睛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