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常青树墓园的草坪上摆放着一万副水晶棺，有一百零九副装着尸体，其余的都空置。那些尸体活着的时候都是科学家，他/她们穿戴整洁地躺在水晶棺中，没有戴面具，没有戴手套，也没有穿袜子和鞋。在很久以后或者不久以后的某一天他们会被复活。
据说，有一天我去世了，也会被停放在这里，只要肉身完整，尤其是脑袋。对于如今的科技而言，神经移植只是一个小手术，但是我们提倡生老病死顺应自然。之所以把那么多伟大科学家的尸体储存起来，是因为曾有科学家预言人类将会越来越笨，这种假设得到广泛认同，我们担心将来的某一天，再也没有天才出现，因此提前储备一些。也许他们并不愿意醒来，就像也许他们并不愿意躺在这里一样，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不想被摆放在这里，宁愿自己在出任务的时候死去。当然，我更愿意为了图伊而活着，只是我们永远无法靠近彼此，因为我是舰长，不应该被情感所牵制，不可以在出任务的时候分心，不能对不起人类的未来。
普通居民们可以相爱，只不过“使命”希望大家还是尽量不要相爱，人人都明白这一点，所以都自觉保持距离。为了人类的明天，没有人有资格浪费自己的生命。我们都对自己的命运无能为力，被现实推着往前走。
我不想被现实所困，可是现实以外还有别的东西，比如良知。
我轻轻推开常青树墓园的大门，它跟舰船内的其他门都不一样，由木头制作而成，带着一股腐朽味，沁人心脾。用小石子铺成的路如枝似网分布在一望无尽的草坪上。摆放在各条路之间的空地上的水晶棺们反着光，犹如一颗颗水晶。遥远地方一如既往地挂着一个永远无法隐没于地平线的“夕阳”。一些昆虫在草丛中穿梭、跳跃和鸣叫。成群结队的乌鸦在半空中飞翔。
守墓人匡伊有时候铺路，有时候坐着发呆，有时候站在门边看门旁大屏幕上滚动的信息，今天他/她提着一只装着小石子的小木桶在铺路。这些铺在路上的小石子是战士们收集来的材料，富含珍稀元素，以我们目前的技术还无法提取，所以被用这样的方式储存起来。
“匡伊的小桶”，我用它来形容那些看似普通却很有价值的东西。“万一他/她/牠/它是‘匡伊的小桶’呢？”在面对某些事物的时候，我会这样想。
我朝匡伊走去。
远远地，他看见我以后站了起来，身体佝偻得很厉害。
我在心中说：“匡伊你有一百岁了吧？”
他/她的右胸绣着“海洋学家”，左胸绣着“守墓人/舰长”，他/她曾经是一名舰长，现在是一个守墓人，至死都是一位海洋学家。
我和他/她之间隔着一位舰长。
八十岁以后他/她可以选择去植物园做花匠，去图书馆做图书管理员，去任何地方任轻松的职位，甚至可以不用做任何工作，但是他/她选择到墓园来陪伴这些睡着了的人。这是一千零一艘舰船上最寂寞的工作。
匡伊说：“中午好，塔提亚纳斯。”
我说：“下午好，9。”
匡伊说：“是啊，这里永远是下午。”
我掏出笔和纸，把那六列数字写在纸上递给了他/她。很多天过去了，没有人知道这些简单的数字代表什么。也许人类的智力确实在退化？
我们在草坪上坐了下来。
匡伊说：“如果‘7’是分界线，那么‘0’也是。你去帮我把这些石子铺在那条已经挖好的路上，等你铺完了回来找我要答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一个正宗的人。
我脱下披风扔在脚边的草坪上，朝那只小桶走去。很久以后当我回到他/她身边时，看见纸上画着一幅图。答案确实很简单。而我们都没有想到。
“303”、“203”、“403”这些数字确实各自代表一个星球，但质心不是“000”。“303”中的“0”代表这个星球本身，前一个“3”代表这个星球的轨道到质心之间的距离，后一个“3”代表这个星球的轨道与另一个星球的轨道之间的距离。“203”和“403”与之一样。这意味着“303”、“303”、“203”、“403”、“303”、“303”同时围绕质心在公转，并且还有另外一个星球围绕着质心和这六个星球公转。“403”是“莎比娜”。“203”是“图伊”。消失了的那个星球，在它爆炸之前，它的轨道和质心之间的距离是“6”，在它爆炸之后，它的残余物填充了类柯克伍德间隙。
我说：“如果‘403’、‘203’跟‘303’处于同一轨道，那么，应该是六个‘303’才对，为什么会出现‘403’和‘203’？”
匡伊说：“确实是六个‘303’，但是当这六个‘303’运行到质心和‘6’之间的时候，也就是三个星球处于一条直线上的时候，特别的事情发生了，其中四个‘303’跟质心和‘6’形成一条直线的时候，它们的运行非常稳定，质心和‘6’对它们的牵引力和拉扯力持平，不过另外两个却不是这样，当‘203’位于质心和‘6’之间的正中位置时，它会被质心往内吸，导致它向内偏离轨道大约‘1’，当它不再处于质心和‘6’之间的正中位置时，会回归正常轨道。‘403’恰好与‘203’相反，当‘403’位于质心和‘6’之间的正中位置时，‘403’会被‘6’往外吸，导致它朝外偏离轨道大约‘1’。”
我说：“如果是这样，那应该是‘204’和‘402’才对。”
匡伊说：“当‘203’向内偏离轨道约‘1’的时候，‘6’也向内偏离轨道约‘1’，当‘403’朝外偏离轨道约‘1’的时候，‘6’也会朝外偏离轨道约‘1’。”
我说：“好强的牵引力。”
匡伊说：“是啊。”
我说：“‘203’是一颗弱星，‘403’是一颗强星。”
匡伊说：“也只能这么理解了。科学，永远是一种假设。”
我说：“怎么样才能让它们回归原来的轨道？”
匡伊说：“需要置放一颗人造星球在‘6’的轨道上。”
我说：“还要把‘403’撞回原来的轨道。”
匡伊说：“不用撞击，只要把一个跟‘6’的质量、密度、体积等差不多大的人造星球放置在‘6’原本的轨道上，它们会自行回归原来的位置。‘6’很强大。”
我说：“到哪里去找一个人造星球？”
匡伊说：“小行星带。”
我说：“小行星带？”
匡伊说：“把那些像雪花一样多的小行星带聚集成一个大星球，这是非常简单的技术，对于‘巴别塔号’上的科学家们来说。”
我说：“谢谢你，9。”
匡伊说：“晚安，塔提亚纳斯。”
“因卡尔那西恩”跟另外三颗恒星具有相等的“力”，它的密度大得惊人，年龄也是。
回到“巴别塔号”后，我把刚刚获得的答案交给席恩，然后到左边的静思堂去了。那里坐着一个战士。
我走了过去，坐在他/她对面。
他/她没有抬头看我，一直低头看着手中的那杯水。
他/她说：“塔提亚纳斯。”
我看着外面的夜空，没有说话。
他/她继续说：“我作了一个梦。”
我说：“什么样的梦？”
他/她说：“我梦见自己在一条河上漂游。”
我的心脏在抽搐，喉咙一阵发紧。
他/她说：“在梦中，你叫我‘特暮佩斯特’，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只是在讲述一个梦而已——如果我有名字，我以为我会叫特瑞西娜，而非‘特暮佩斯特’。”
我说：“你……”
他/她把一朵红玫瑰放到我面前就离开了。
teresina……
如果这一刻不回头，我便永远无法知道答案了。战士们衣服背后的编号与他/她们的房间号一样。无论人类的未来会怎么样，这一刻我只想知道他/她到底是不是我的图伊，我需要一个确认。确认了，我的人生仿佛也就圆满了。然后？
在他/她的脚步声即将消失的时候我回过了头，与此同时他/她停了下来，正好停在门口，只要多走一步他/她便走出了静思堂。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当我的眼睛可以看得清楚一些的时候，他/她已经正对着我而不是背对着我。
他/她快步走了回来，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他/她说：“塔提亚纳斯，你知道吗。”
我转头看向外面的夜空。
他/她继续说：“地球上的人很有意思。”
我说：“怎么有意思。”
他/她说：“他们，他们会在每天早上八点到下午六点的时候认真工作。”
我说：“我们也是。”
他/她说：“他们会在每天下午七点的时候待在植物园中，总会待一个小时，八点的时候待在图书馆中，也会待一个小时，九点的时候会到处走走，从音乐厅到静思堂，从健身房到游泳池，从种植区到养殖区，他们一定认为多走走对身体好，然后在十点的时候回房休息。”
我说：“你说得太多了。你该回去了。”
他/她说：“塔提亚纳斯……”
我们的视线在对面的玻璃墙上相遇。
他/她犹豫了一下，转身离开。
我迅速回头看了一眼，看见他/她后背上绣着“m421”。我的图伊叫特瑞西娜，她是个女人没错。我看见过她的脸。
我喃喃自语：“‘图伊’，我见过她的脸。”
那是一张美丽耐看的脸：浓眉美目，黑色眼珠，驼峰鼻，上唇薄，下唇厚，长着虎牙，右颧骨上有一颗黑痣。
如果我早些知道那是图伊……
一个星期后我们没有出任务。Φ26向所有巴别塔公民宣布仲裁员们决定制造一个人造星球放到已经计算好的精确轨道上，让这个奇特的恒星系重新恢复原状。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每天早上我都会在左翼区域的植物园中，站在一棵红玫瑰树旁，看见“太阳”的背后，遥远的地方，一万艘长征号密密麻麻飞往小行星带。
我看了看大屏幕的右上角，那里清晰显示着年、月、日和小时、分、秒。快到下午七点了，我不由自主朝左翼区域的植物园走去，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做什么。我在一棵山茶花“皇冠”旁站了几分钟，然后开始东张西望起来，没有看见他/她的身影，只有几个背后的数字超过两百的战士路过。七点过九分的时候，我再次抬头看了看时间。
我在心中默默下定决心：“十分钟后我会离去。”
九分钟后一个战士迎面走来，手中拿着一朵山茶花“天鹅湖”。
我的心脏差点停止跳动。我赶紧转过身，面向“皇冠”站着。
图伊说：“塔提亚纳斯，送给你。”把手中的“天鹅湖”插进我的右胸口袋内就走开了。她后背绣着的“m421”令我晕眩。
我迅速离开，打算到音乐厅静一静，却来到中间区域的十楼。
老周说：“塔提亚纳斯，你站在这里笑了十分钟了。”
我说：“我去图书馆。”前往左翼区域图书馆。
我站在离门口最近的那排书架旁，在过道边徘徊，不停取出各种书又放回去。从八点开始，通过书架上的缝隙注意着出入口，直到八点半也没有看见一个疑似图伊的人出现。在我决定离开的时候，一转身看见一个背后绣着大大的“m421”的战士，正站在我身后那排书架前低头选书。我转回身取下一本书翻看起来，翻了几页后侧头看向她，发现她也正握着一本书侧头看着我。
她说：“你好，塔提亚纳斯。”
我说：“你好，m421。”
我拿着书办理了借阅手续，然后离开了。那是一本医学书，借来后没被翻开过。
“塔提亚纳斯，你比大部分战士都努力，每天看完一本书。”有一天特卡奎莎这么对我说。
用小行星带制造出来的那个星球将在明天被送入轨道，到时候巴别塔公民们会目睹一场奇观。“巴别塔号”会在人们的赞叹声中启程。
“图伊”再见，再也不见。
“巴别塔号”将一路向前，永不回头。
我站在弓弦内的某个位置，看着“图伊”、“莎比娜”和隐约可见的“因卡尔那西恩”，心情很复杂。
“舰长。”Φ36出现在过道内。
我说：“Φ36。”
Φ36说：“很美。”
我说：“确实。”
Φ36说：“没有人忍心破坏这样的美。”
我说：“嗯。”
Φ36说：“你，不知道吗？”
我说：“什么？”
Φ36说：“所有探测号里面都带有小黑匣子，外面都带有记录仪。”
我有些惊讶，但是那种惊讶随既消失，我不是不知道，而是没去想过这件事。很久以前我应该曾记住过，后来慢慢遗忘，在漫长的征途中，我已经习惯只专注自己。
Φ36说：“你救了一个外星人，并把她拖回了探测1号。”
我沉默不语。
Φ36说：“塔提亚纳斯。”
我看向Θ36。
Φ36说：“我们不是破坏者，也不是侵略者和征服者，更加不是掠夺者，只是旅人和找寻者。”往主体区域走去。
我回到主体区域的第十楼，盯着门边的屏幕看了很久，上面以动画片的形式，用幽默的方式，介绍着宇宙的诞生和演变过程，地球生命的出现和发展过程，人类的衰落过程，“巴别塔号”在旅途中的所见与经历，以及未来一百年内的前行路线。我叹了一口气，往前走了一段路，在一棵二球悬铃木下躺下。阳光零零碎碎从树叶间的缝隙中落下来，洒在我身上，让我滋生倦意，于是我闭上了眼。当我醒过来的时候，看见汉瑞阿欧伊正熟睡在我身旁，于是摸了摸它的后背，决定等它醒后再离开。
老周说：“塔提亚纳斯，我很高兴你是个善良的人。我们没有资格要求别人跟我们分享他们所拥有的，我们应该寻找一颗完全没有智慧生命的宜居星球。”
他/她的说话声惊醒了睡得不太沉的汉瑞阿欧伊。人以外的其他动物都不会陷入深度睡眠中，很轻微的一丝声音就能让它们睁开眼。让人难过。
我说：“西红柿成熟了，j179。”抱起汉瑞阿欧伊朝着“太阳”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