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记起来了
周管家伏跪在地上。
阴雨伴着潮气,顺着那冰冷的地板,钻入他骨头缝里。
多少年了,主子一直将他视作亲人,从未让他久跪过,今日这是……
……
在周管家撑不住的前一秒。
萧长卿清冷又漠然的声线,在这空荡而寂寥的大殿内响起。
“周叔,您照顾我已有二十六年了吧。”
明明这语气,和平日无什么差别。
为何落在耳边,让人禁不住想打个冷颤。
周管家心头大乱。
抬高声音,以掩饰自己心头那陡然生起的慌乱。
“回主子,已有二十六年零四个月……”
周管家是孝仁皇后的人。
一直在宫外察理着孝仁皇后的嫁妆铺子和庄子。
对孝仁皇后,对韦家忠心耿耿。
萧长卿出生后,孝仁皇后便将周管家调到太子所,负责萧长卿的一应事务。
可以说,周管家陪伴在萧长卿身边的时间,比这朝廷内外所有人都久。
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既如此,你该很清楚本王的脾气吧?”
萧长卿声音仍然冷淡,可那淡漠之中,夹杂着隐秘的锋芒。
周管家眼角狠狠一跳。
若说主子没恢复之前,他确实是了解主子的。
幼童心智,为人赤诚坦率。
但主子恢复之后,他这个久在身边伺候的老人,也摸不准他的脾气了。
上一秒明明笑着,下一秒却能雷霆手段大动干戈。
无论发生何种大事,于他而言,在面上,都是云淡风轻的一笑。
就比如今日。
他根本摸不准,主子到底生没生气,为什么生气。
“兰盆可带来了?”
萧长卿并不期待周管家的回复,吩咐道。
“将那兰盆带进来吧。”
“是……”
周管家扶着地面,艰难地起身,去外殿将那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兰盆,送到萧长卿面前。
“老奴知道王爷您爱惜此物,一路上一直抱着,唯恐磕了碰了……”
说着说着,周管家似想起了往事。
皱纹丛生的老脸上,带着些哀伤。
“老奴不仅是看着您长大的,也是看着孝仁皇后长大的,这对兰盆,是娘娘及笄时,老太爷送给孝仁皇后的贺礼。”
“孝仁皇后爱惜极了,入宫也要带着,日日摆在案前,时时拂拭。”
“孝仁皇后不幸离世后,临死之前还千万般吩咐,让下人一定将兰盆送到您手中……”
“如今每次见这兰盆,老奴总想起孝仁皇后,她的音容笑意,如在眼前……”
萧长卿接过那兰盆。
花盆上的纹理线条,笔法勾勒之处,和在芝兰殿见到的那一盆,一模一样……
萧长卿指尖摩挲着那花盆,眉目晦暗。
“另一只呢?”
周管家忙告罪道:“主子恕罪,另一只失踪许久了。至今没有找到。”
“是吗?”
萧长卿将那花盆放在桌上。
声线拉长,“为何本王会在芝兰殿见到?”
周管家愣住。
面色渐渐苍白。
芝兰殿……那个地方……
萧长卿眉目冷厉,“本王记得,曾问过你一回,本王和芝兰殿那位是什么关系。”
“你说过,只是合作关系,且兰氏心机深沉,多次诓骗本王……”
“这兰盆对本王的意义,想必你比我更清楚!这种东西……岂是能随意诓骗走的?!”
“再问你最后一次,若你不如实相告,别怪我不念旧情!”
“痊愈之前,那位芝兰殿的兰皇后,同本王究竟是什么关系?”
……
周管家面色来回变换。
只一瞬,似苍老了十岁有余。
重重叹出一口气。
纸终究包不住火。
之前,是他太想当然了!
无论主子和那兰氏女走到哪一步……大概,他都没那个资格插手吧!
周管家缓缓跪在地上,行了大礼。
“老奴……有罪……”
接着,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将萧长卿曾与兰溪发生的事,桩桩件件,都如实吐出。
从二人偶中春药那日起,到次日的约定,再到后面十万两银票的交易……
从萧长卿动情,恨不得将家底掏干净送给兰溪,再到二人之间的情动和懵懂……
那些因蛊毒而被遗忘的过往,如画面一般,在萧长卿的眼前铺开。
他疼了一天都未缓解的心脏,此刻终于被拉停了最后一道急弦——
“噗!”
一口黑血,喷洒在面前的奏折上。
周管家神色惶然,急忙从地上爬起来,踉跄地冲到萧长卿面前,想为他擦去唇边的血渍……
“滚!”
萧长卿满目暴怒和哀色。
“还有什么!继续说!”
周管家看着他如此伤情的样子,心痛难耐,心底将兰溪怨恼了无数遍。
却不得不继续复述,兰溪和萧长卿的那些,曾经的过往……
“那日,您为了救兰皇后一命,挡在她身前,为她担了那把有毒的匕首。”
“没想到因祸成福,桑桑姑娘不仅救了您一命,还帮你恢复了神智……”
“王爷,兰氏不好相处啊。桑桑姑娘虽话多了点,但确确实实救您一命,她那点儿心思,闭着眼都能看出来,您相处起来,也不累啊……”
“闭嘴!”
萧长卿陡然发怒。
他第一次怒到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把推翻面前的御桌。
桌上奏折纷纷扬扬跌落在地,纸片横飞中,能窥见他如死灰般的俊颜。
“所以——”
萧长卿声音嘶哑,如粗粝的石头,毫无规则的摩擦在一起。
“本王要找的那个奸夫——”
“是自己?!”
周管家头埋得更低了。
恨不得缩进那地板之中。
紧抠着地面的手指,因恐惧,而抽筋发抖。
“是……”
……
砰!
萧长卿一拳砸向旁边的烛台。
那滚烫的火焰和尖锐的烛台,刺进他的掌心。
鲜血,顺着整个手臂,不要命地往下翻流。
火光倏然明灭,整个大殿,时明时暗,阴沉压抑。
萧长卿的眼底,再无任何理智。
像一头被触到逆鳞的野兽一般。
因找不到寻仇的目标,而自虐般的发泄在自己身上。
不。
他找到目标了。
那目标,不就是自己吗?
烛火,砚台,茶器,凡是能拿起来的东西,皆被他暴力的触及,又自残般地撕碎。
那器物上裂开的伤口,甚至没有他双手的伤口多。
周管家泪流满面,扑上去拦他,“主子!您有火气就发泄到老奴身上吧!您千万别这么作践自己了!”
萧长卿抬脚要踹人。
却又靠理智,生生忍住。
这位是照料他长大的老者。
又是为他着想才瞒住了事实。
何错只有?
是他神智浑噩!不辨忠奸!忘了那些本应该刻到骨子里的过往!忘了那曾倾情相付的一切!
即使到现在,他仍未想起来。
可胸中那撕裂的,咆哮一样的,恨不得将他吞磨的痛意,让他知道,周管家所言,无一句虚言!
“滚出去!”
萧长卿滴着血的手指,指着黑漆漆的院落,“滚啊!”
若再不滚,他真的忍不住会动手伤人!
周管家见他如此,心中有再多劝解之话,也只能艰难地咽下,婆娑着双眼,撑着那把老骨头,步履蹒跚的迈出宫殿。
刚关上门,殿内便传来一声巨响。
萧长卿砸翻了身后的千里江山屏风,那屏风上的江山,被他的血手,染成鲜艳的红色。
那一片艳色朦胧中。
他恍惚间,又看到了兰溪的那双凤眸。
那凤眸远远的,冰冷的,哀戚又绝望的看着他。
红唇微启,字字如刀。
“萧长卿,你好狠的心。”
“你亲手打掉了你的孩子。”
“你这样的畜生,合该乱箭穿心而亡,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
嗡——
萧长卿那些和兰溪有关的记忆,仿若秋日被点燃的野火一般,随着那厉风,陡然燎原。
他想起来了。
胸中的痛,却来越烈,那发黑的血,似不要钱一般,从他的口中涌出。
他恨不得,就这么吐血死去。
可是……
他哪有脸就这么死了?
……
芝兰殿。
寒夜清冷。
虫声寂寂。
兰溪从睡梦中陡然惊醒,坐直了身体。
茫然地看向四周。
熟悉的帷幕,熟悉的布局,熟悉的摆设。
这是在她的芝兰殿。
对了,她刚刚做了什么梦?
兰溪努力去回忆,却怎么都想不起来,甚至额头隐有冷汗,太阳穴带着难忍的刺痛。
一旁陪寝的腮雪,听见这边的动静,忙揉了揉惺忪的眼,快步走来。
凝霜交代了,今日主子受了些刺激,可能心情不佳,让她夜里伺候时,一定多加警惕。
所以,她睡得极浅,就连烛台都放在手边。
此刻听到主子的动静,立刻点亮烛火,撑起这满室的夜色,来到兰溪身边。
她伏跪在地上,温热的手按住兰溪略冰冷的指尖。
那烛火,像冬日的火焰一般,将那惊愕的空气,慢慢驱散。
“主子,可是做什么噩梦了?”
兰溪反握了握她的手,不好意思道:“把你惊醒了?也不记得做了什么梦了……”
腮雪笑道:“哪有,奴婢本就睡得浅。”
她观察了兰溪,发现主子面上没什么困色。
眼珠一转,笑着道:“主子若睡不着,奴婢跟您讲些趣事吧?”
兰溪确实不困。
听她这样说,笑着道:“好。”
接着,拍了拍床沿,“你坐上来讲,地下凉。”
腮雪自小同兰溪一起长大,知道兰溪的脾气,闻言,也不客气,爬上床榻后,和兰溪肩并着肩,笑着道。
“主子,你知道今日给桑桑那臭丫头看病的太医怎么说吗?”
兰溪诧异道:“说什么?”
受伤太重?伤筋动骨一百天?
腮雪摇头,带着小人得逞一般的恶作剧的笑,“太医说,桑桑姑娘可能是平时生活不知检点,纵欲过多,肾不行了,血气虚耗得极为厉害!”
兰溪被这消息给惊到了。
这……怎会如此?
腮雪眨眼,“想不到吧主子,奴婢也想不到,桑桑那丫头竟这么会玩,而且太医还说了,桑桑这血脉虚耗之症,并不是男女阴阳和合得来的,而是因为孤阴不阳,自己折腾的……”
兰溪更懵了,被雷得外焦里嫩。
桑桑,虽刁蛮了些,看起来不像啊……难不成知人知面不知心……桑桑的隐藏技能,全点在这方面了?
腮雪又道:“那太医还说了,让桑桑姑娘收着点儿,而且,太医发现,桑桑的指尖,有许多伤口。”
“指尖的位置,那可是取心头血的地方啊。主子,你说桑桑擅蛊,是不是……还在用指尖血养蛊?”
兰溪听到这儿,面色凝重了些。
不对劲儿。
她小声道:“明儿你差人,去那边海棠院蹲个点儿,多待些时日,好好查查这桑桑,我总觉得……她有什么秘密。”
腮雪点头,“行,这事儿可以让青鸾去做,奴婢发现,这妮子鬼精鬼精的,都能从薛乾手底下挣一条活路,也算后宫独一份了。”
提起青鸾,兰溪眸中也染过笑意。
有勇有谋的小丫头,谁不喜欢。
“也好。”
兰溪道:“乾清宫那边有传来消息吗?薛乾最后怎么处置的?”
她睡了一觉,心情平稳多了,彻底将曾经那些糟心事抛在脑后。
“拔了薛侍卫的统领位置,如今连个官都不算了,被丢在马厩自生自灭去了,马厩的宫人起的都早,如今,估计正在闸草喂马呢。”
这样的处置,腮雪仍不满意。
“要奴婢说,这种人早该赶出宫去了,连咱们宫里的人都敢掳……”
兰溪对薛乾,倒没什么太大的怒火。
劝道,“不过是受命于人罢了,这事和他主子的关系更大些。”
提起萧长卿,腮雪神色谨慎了些。
她抬眸,试探般地看了一眼主子。
她怕提起萧长卿,主子又难过。
兰溪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脑袋不大,想得倒不少。”
兰溪默了一瞬。
道,“你放心,本宫和他,再无瓜葛。”
“奴婢记住了!”
腮雪咧嘴一笑。
兰溪打了个哈欠,乏意涌上来。
“罢了,快去休息吧,再过几个清闲日子,就得开始选妃之事了。”
“枢北王进京,到时又是一场硬仗要打。”
若不养精蓄锐,被敌人捏住把柄,那从前所做的诸番功夫,就皆都付之东流了。
“好嘞!”
腮雪清脆的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