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闻人云声
湖里客栈,一开始并不叫“湖里客栈”,而是被胭娘随意挂了个“吉祥客栈”的牌子。
胭娘自五百岁时便开始经营这家客栈,可妖族却大多不喜住客栈。相较于规整的屋舍、床榻和碗碟,他们更习惯变回原形,随意找个草丛、洞穴,或是大树,窝上一晚。
因而,初时,吉祥客栈的生意并不太兴隆,除了偶尔招待些讲究的妖,更多的,便是从其他界域来的“客人”,以及准备出妖界山门,入人界闯荡的妖。
也是因为这后一类住客,吉祥客栈慢慢便扮演起了另一个角色——妖族进出人界畅谈经验与心得之处。
然而,日复一日地做同一件事,不论是谁,用不了多久都会腻,更别说做上几年、几十年,甚至数百年了。
胭娘亦是如此,开了两百年客栈后,她有些厌倦了,决定出去转转。
仙、幽、冥三界均有界制阻挠,人界便成了她唯一的选择。正好人界还从未有客来住过,多年来又听了这么多妖的经历见闻,更让她心中对人界充满好奇。
说走就走,胭娘拎着个小包袱便关了客栈,走出妖界山门,又走过些罗山,入了人界。
……
然而,许是期望太高,没过多久,她便发现人界并没有她想的那么好。
灾年疫弊时,人族会为了活命抛却礼义廉耻,偷抢窃盗比比皆是,易子而食也不稀奇。
而风调雨顺时,他们又饱暖起邪念,勾心斗角耍心眼便罢了,竟还几次三番有人想仗势欺辱于她,逼她为娼?!
总之,看遍了世态炎凉后,她还是觉得强者为尊、一言不合便动手的妖界更好。
就这样在人界晃晃荡荡了近百年,她觉得没意思极了,便准备打道回府。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遇到了那个人。
……
那日,她本要前往原州,再入些罗山,却在一个山脚下路过了一座颇为雅致精巧的园子。
“湖里苑?”
胭娘打量了一圈,并未看到周边有丝毫湖泊的踪迹,甚是纳闷。
好奇心作祟,她便进了那园子,打算在此歇脚逗留片刻,顺便逛逛,赏赏景致。
园子不小,却也无甚稀奇,很快胭娘便逛了个遍。而就在她准备离开时,忽然听到花枝掩映的小亭中传来一曲笛声。
那笛音清远悠扬,瞬间便像长了钩子一样勾住了她的耳朵。
她循着笛声找过去,便见到了那个身形清瘦、满头乌发懒散地披在身后的男子。
一曲吹罢,男子回过身来,便突然看到了她。显然,他有些吃惊,然而他便是吃惊,也是温文尔雅的。
“姑娘是何人,为何进到了这里来?”他浅笑着询问,那语气和神情仿佛她只是一个误入此地的顽童。
胭娘也不见外,轻盈地跃上亭子的围栏,一只手扒拉着亭柱悠悠晃荡:“你是这园子的主人?”
“嗯——”男子沉吟片刻,才莞尔道,“也可以这么说。”
“为何这园子如此冷清,我一路走来都没见着几个人?”她又问。
“我身子不好,需要静养,故而没带太多侍从。”胭娘问一句男子便答一句,耐心多得仿佛用不完。
听到这话,胭娘才留意到他的唇色确实要比一般人苍白些,精气神也差了点。她遗憾地皱眉:“你这般好看,身体不好太可惜了。”
男子被她直率的评价逗得哈哈大笑起来,而她却发现他笑起来更好看了。
又交谈了几句后,胭娘觉得回妖界之事,晚个几天也无妨。
谁知这一晚,便是两年。
两年里,她看他吹笛弹琴作画,也跟他学人族深奥的学问诗篇,听他讲这世间千奇百怪的故事,也与他一起大笑,一起嬉闹玩耍,一起躲过唠叨的侍从,在夜半悄悄守着昙花一现……
有时,看着他清隽的面庞,胭娘也会觉得可惜。
这样一个才情横溢的人,因体弱被囿于这宽阔的园子里,与被锁在黄金笼中的鸟儿又有何异?便是守得住寿命也是了无生趣。
但有时她又觉得,他的人生其实远比自己以为的精彩,虽身处幽宅孤庭,心却自由无拘,也从不见他落寞颓丧,伤春悲秋。
正如他给这园子取名“湖里”,竟是因他幼时落水受寒,家人再不许他靠近寒气湿重的水边,可他又十分爱水,便以水给自己的居所命名。
说起这事时,他眉目间尽是得逞的调皮。
……
有一日,他兴奋地喊她过来,指着廊下新筑的鸟巢笑着说:“胭娘你看,那里有窝雀鸟,我方才看到了,里面有只刚孵出的幼雀呢。”
他说:“胭娘,我们有邻居了!”
胭娘:“……”
从那以后,他便日日坐在檐下。
又从某一日开始,大雀鸟出去后再也没有回来,他便让侍从将那个鸟巢摘了下来,把幼雀养在了自己屋内。
天知道,她有多少次对着那只幼雀垂涎三尺,却在他的目光下只能一次又一次强忍着口水,装作满腔怜爱地和他一起喂这小家伙!
……然而,天命终究是天命。
饶是她一直刻意忽略他每况愈下的身体,又屡次在他几乎撑不下去的时候,用妖力勉强维系一线生机,到第二年冬日,一切还是到了无力回天的境地。
那日是人界的大雪时节,积攒了数日的厚云终于慷慨地将雪花大片大片地洒下,满园银装素裹。
他早在几日前便已经虚弱地起不了身,到了这日却颇有兴致地让她推他到初见的亭下。
“胭娘,你以后会去哪呢?”看着漫天飞雪,他浅笑着问她,一如初见那日问她为何会出现在自己面前时的笑。
“……会回我来的地方吧,把我的客栈重新开起来。”
“真好啊,真想去你的故乡看看……”
她紧抿着唇,在他看不见的背后,擦去倏然滚下的泪。
“我家乡的风光确实极好,比你这园子只好不差!等你病好了,我带你去见识见识!”
“好啊!”
“胭娘……”
“嗯?”
“那个小雀儿,你帮我养着吧,冬日天寒,莫让它冻着了。”他的声音渐渐低下了去。
“……好。”
“有它陪着你,我也能放心了。”
“……好。”她浓重的鼻音已经掩盖不住,而他几不可闻的声音还在轻轻说着。
“胭娘,谢谢你——”
谢谢你,能降临到我的生命里,让我在最后的日子里体会到这世间情为何物。
只是对不住,日后,不能继续陪着你了……
天地间,万籁俱寂,雪花像是一丛丛春日盛放的白木兰,铺天盖地地落下。
过了许久许久,她回他:“——是我该谢谢你。”
……
三日后,奢华的车架如流水般驶入园子,又将他装在鎏金雕花的黑棺中声势浩大地拉走。
满园侍从哭天抢地,悼念的百姓站满沿途,高头大马的黑衣护卫怀抱刻着“大承故淮王闻人云声之灵位”的牌位,哭吼着在前开道。
闻人云声。
这是胭娘头一回知晓他的名字,也是头一回知晓,原来有这么这么多人喜爱、敬重着他。
她站在高处,目送装着他的棺椁逐渐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
低头捋了把手心里的幼雀,她背着来时带的小包袱闪身消失不见。
“你说他叫,闻人云声?”
巳湮回过神,又向胭娘确认了一遍那男子的名字。
“是。”
“倒是没想到,他死前还有这样一段故事。”巳湮低声呢喃,“你腰间的这枚玉佩,也是他的?”
这枚缀着天青色璎珞的祥云白玉佩,她从第一眼看到胭娘时便注意到了。
胭娘低头看向腰间,伸手轻轻拂过那枚玉佩:“我在那些人将他入殓之前,偷偷拿的。”
祥云玉佩,闻人云声。
巳湮心中不禁默叹一声。
宿尤此时也终于明白为何胭娘一只狐妖,竟会将那小雀妖看得这般重要,甚至不惜为了她与另一只狐妖拼死相斗,更为了救她向息衍许下重诺。
可是……
“如此说来,吱吱本是一只人界的普通麻雀,你是如何让她修成人形,又活了这两百年的?”
胭娘没有回答他,而是抬手抚上了自己的心口。
宿尤眉心一跳,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不会是,将自己的精元剖给了她吧?”
胭娘轻轻点头:“我给了她半颗,这样方能助她成妖,修成人身,活得更久些。”
“你——”
宿尤正要再说,身后的房门突然打开,息衍捂着胸口出现在门后。
见他这般模样宿尤急忙上前扶住他,息衍却神色凌厉地看向胭娘,语气也格外严厉:“你可知妖族精元若不完整,死后便是连轮回都入不了?”
“……我知。”
胭娘黯然垂下头,声音沉闷,却坚定。
“你,咳咳咳——”他突然止不住地闷咳起来。
“你先别说话!”宿尤吓得急忙扶着他往前厅走去。
巳湮也跟在身后,走出两步又回头看向在原地徘徊不定、不知该跟上去瞧瞧还是该进屋照看吱吱的胭娘。
“你先照看吱吱。”
……
这边,宿尤扶着息衍直奔房中。回头确认胭娘并未跟上来,便沉声对巳湮道:“关门!”
等门关上,他也已将息衍扶到了床榻上,又迅速回身来到房间正中,召出慑魂刀猛地朝身前地上一插!
随即他双手捏诀,金纹法阵以刀尖为心霍地张开,一道结界将整个房间和三人一起笼罩其中。
“好了!”他朝息衍喊道。
不过短短几息,息衍早已满脸苍白,额头脖颈处更是青筋暴露!闻言,他紧攥的手猛地张开,紧接着便是汹涌的生机之力从他身上乍然奔出,宿尤和巳湮都被这股法力冲得不由后退两步。
而更令巳湮惊愕的是,下一刻,房内所有的木质之物,柱子、房梁、窗棂、桌案、插花,竟都伸出根根枝叶,枝桠与各种花叶迅速生长,眨眼间便几乎填满了整间屋子!
……原来,这便是生机之力。
她透过重重枝杈朝最里面坐塌上的息衍看去,便见他的神色已然逐渐平缓,先前紧闭的眼,也正慢慢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