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序

    酒吧的门被推开了，嘈杂的音乐和人们的欢呼随之传到空荡的街头。治川醉醺醺地迈过门槛，门在背后顺势关上，同时隔绝了噪音。

    时值清冷初夏，气候凉爽。尽管夜已至深，街道仍有车辆驶过，有人裹紧衣服从他身前经过。治川摇晃下脑袋，散发浑身酒气，转身循着人行道踉跄走去。他脑子里不断忆起从前的生活，过去的事情又缠上了他，就像路灯下的影子。尽管试图摆脱，但结果总是徒劳无功。治川明白自己一生无法走出阴影。

    他依然记得女儿的笑声，妻子的宽慰亦然犹新。记得昔日他们总会挑个有合适天气的周末去公园野餐，享受美好时光，看着女儿和小狗追逐蝴蝶，与妻子回忆当初浪漫。

    但在发生车祸后，这些存在相继变成了灰色，不再鲜活，并且只能依靠记忆才能保存。那场车祸本来可以避免发生，不过接个电话的功夫，随着呼啸的鸣笛袭来，一股巨力冲击了车身侧面，玻璃刹那爆裂破碎。整个世界接着不停旋转，物件倒腾，碎片划开布料，甚或刺入脸颊。车子翻了几圈，伴随一切停止后，脑中的轰鸣占据了所有声音。治川勉强睁开眼睛，环顾颠倒的世界，画有白线的马路变成了天，车窗外远处走动的鞋，旁边急停的车——当他转头看去——以及妻子淌血的脸。此刻轰鸣都安静下来。这场车祸只有他一人幸存。

    在后来的葬礼上，人们接连前来致哀。天空明明万里无云，治川的内心却乌云密布，下起瓢泼大雨。有位老人走到身旁，穿着黑色西装，头发向后梳拢，脸上表情肃穆。他拍拍他的肩头，沉声说：“发生这种事，真令人感到难过。如果你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

    “谢谢您的关心。”治川疲倦地说。自从发生这件事以来，他已有两天两夜没合过眼，神情十分颓唐。

    “我之前有没有和你说过我的故事？嗯，没有吗？” 老人见他默认便娓娓叙来，“我的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因为某些事情死了，我的母亲挑起重担，含辛茹苦将我养育成长，并教会我做人的道理，以及如何在社会上立足。她要求我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长大后我没有辜负她的期望，我自信地告诉她以后我来养她。我母亲那时露出了欣慰的笑。不过在后来的日子里，她的身体出现了问题。即使拥有再多的钱又有什么用呢？无论怎样都挽救不回她的生命。我们都知道这种感受，尽管亲人去世，但这不正是提醒我们珍惜现在还在身旁的人吗。明天和意外哪个会先到来？我不知道，但明天一定会来，我们要向前看。”

    母亲离世的消息终究瞒不过女儿。虽然医生曾告诫他不要让她受到刺激，但当女儿躺在病床上轻声问他：“爸爸你怎么了？是出了什么事吗？妈妈怎么没来看我了？”面对女儿的追问，治川眼角流下的泪告诉了她想要的答案。

    患有癌症的女儿在得知噩耗后的两个月内，情绪无法稳定，病情也急转直下。无论作何努力，死神还是带走了她的生命。在停止呼吸的前一刻，治川陪在她身边，说：不要怕，爸爸在这里，不要怕。

    女儿躺在病床上，微弱地呼吸牵动着他的心。由于疼痛而导致的睡眠不足，黑眼圈已深深印在眼睛周围。她张开苍白的嘴唇，说：“爸爸……我能见到……妈妈吗？”

    治川握着她的手不由得紧了紧，接着泪珠滴落在手背上。他伸手抚摸女儿的头，昔日长发业已剃光，然后颤声道：“好孩子，我的好女儿，你会见到妈妈的。”他眼含泪水，看着女儿疲惫憔悴的模样，心痛不已，“妈妈会在那等着你，不用担心，她会来接你的，我的好孩子。”

    女儿笑了，笑容很浅，酒窝凹陷。她替父亲揩掉眼泪，说：“爸爸……别哭……妈妈说……好孩子不会让别人掉眼泪的……我以后……不会让妈妈哭了……爸爸你不要……担心……”

    治川擦干泪，“爸爸不哭，让爸爸陪你一会儿……不要走，好吗……不要走……我的好女儿，不要离开爸爸……”他不住地呜咽，泪水重新淹没了记忆。

    这是属于他的人间疾苦，无人倾述，亦无人理解，只由他像个战败的英雄独自承受。

    治川直至现在仍无法接受现实，每天浑浑噩噩，萎靡不振，事业也一落千丈。

    聒噪虫鸣将他自回忆中抽离，清风微醺，月光泼洒街面。直至熟悉的巷口，此时乌云恰巧遮住月亮，黑暗犹如野兽般在深处静候。治川趔趄着走进巷弄。

    巷子杂乱不堪，两旁竖立高墙，中间只容一辆轿车通过，楼上的窗户已经全都熄灯，路面黢黑一片。治川身形摇晃地向前走去，耳畔传来窸窣声响，有黑影在向背后移动，并且越趋接近，但在一定距离后便站立不动。他疲累地眨眨眼，脚步声突然靠近，紧接一声闷响，治川瘫倒在地，后颈开始疼痛，随后迎来一阵拳打脚踢，他只能蜷缩身子。殴打结束后，有两只手摸向了他的口袋，翻出所有东西。手的主人凶狠地出声：“钱包在哪里，把钱给我！”他动作急躁，然后用力拽起他的衣领。“外套里面……”治川挡住脸，防止再度受到攻击，“里面有个口袋。”鼻子被猝不及防的一脚踢出了血。他明白了突如其来的打击是因为遭人打劫，原来刚才的声响也是他们为了截断前后的路。劫匪们在得手之后，便扬长而去。

    真倒霉啊，还能碰上这种事，治川心想。他看见前面有三个走远的身影，看样子正低头分赃。血又流淌出来，滑入嘴里，有一股铁锈味。治川边站起来边用手背抹掉鼻血，感觉头有些晕，眼前的画面在转圈似的。突然双腿又失去力量，膝盖重新扑向地面，灼烧感刹时从颈椎直涌颅腔，剧烈疼痛随之遍布全身。呕吐物径直冲出喉头，他连忙捂住。是熟悉的味道。他拿开手看去，一摊深色液体出现眼前，顺着掌心流下手腕。是血。我怎么了？不及细想，紧接一股钻心刺痛袭来，所有力气都在这刻抽离。治川发出惨叫，手抓前胸，隔着衣服他感觉心跳加快，心脏仿佛跳将出来。这是幻觉吗？待疼痛消逝，一束阳光划破黑暗照进小巷，光芒所及肮脏无处可藏。这是……真的吗？泛金的身影从尽头朝他走来。他看清了来者的模样。妻子和女儿正在前方注视他，满脸喜悦，欢声笑语。这是……哪里？喔，他想起来了。那是在一个午后，他们正在后院里玩耍，阳光照射大地，空气里有泥土和青草的气息。那时的日子充满了幸福。他听见了呼唤，女儿拉着母亲的手叫他，她们相视一笑，接着便向后跑去，留下一路笑声。

    等等，等等我。

    治川想要叫住她们，听来的声音却沙哑沉闷，于是抬起胳膊，朝前抓去。乌云在此时散开，月光撒在它的身上，伸出的手完全变了模样，苍白干瘦，指甲锋利，沾满鲜血，而出口的喑哑语句也变成了低声嘶吼。三具尸体躺在脚边，破碎不堪。

    治川目光无神地看着阳光消逝，人影走远，周围逐渐褪变原来的样子，血从无数阴暗缝隙里喷溅而出，汇聚成流，瞬间淹没了他，汹涌整个巷弄的污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