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宿星仙观。
弘毅剑尊的神像高耸地立在所有人的身前，神像身姿如冷傲孤清的寒松，一派孑然独自之感，面庞线条锋利，然而眉目却雕得温和含笑，想来生前是个威严与仁慈皆容的人物。
然而面对这位师尊，匍匐在地上的徒子徒孙们却冷汗淋漓，一个个神情慌张，仙观内一派阴云压顶之感。
宗主亲自上了三次的香齐齐断在了香炉中，九支烫着金字写着天华祈愿的香横七竖八倒在香土上。
郁明相深邃的眉眼一派阴沉，他微微仰首和师尊的神像对视。
神像维持着微微垂首的姿态，然而不知是不是天色未亮的原因，俯视他的神情似乎蒙着阴黑的水，目光如森寒利剑。
仿佛瞬间回到了弘毅剑尊还在人间的日子，他得知自己暗自修行无情道时猛然投来的目光，那一瞬的冷厉刻骨至今难忘，他还对自己说了什么，但郁明相不记得了，只记得他毫不留情地将自己这个曾经最得意的弟子废掉修为赶出天华宗。
那不留情面的样子简直比他这个无情道的人更无情。
没人知道弘毅剑尊为何如此动怒，而郁明相又实在是难得一见的天才，于是璧山长老为首的几位老人坚决要求宗主重新考虑。
这件事便被脱了下来，而不久之后弘毅剑尊飞升，仙魔两修大战十几年，郁明相立下汗马功劳成功接任宗主之位……
“宗主，人来了。”
郁明相睫毛颤了一下回过神来，他回头望去，见到侍从身后未戴面纱的女弟子。
少女还穿着简单的便衣就被带了过来，背着光走进来，像误入人间十万里红尘的鸟雀，带着与这一仙观的人都不同的生气蓬勃与潦草生长。
“师尊……”
她走到他的身前，抬头看他的眼中带着茫然，垂下的手偷偷揉捏衣摆，似乎是因为自己穿着随便与这一屋子衣着庄重的不同而感到难堪。
无数的目光打量着她这个突然被叫来的人，大多都是皱眉不认同的轻蔑。
郁明相看着她，自然也知道她大概是昨夜和别的弟子们一起玩闹去了，一身淡青色衣裙带着些许烟火味，裙摆也蹭上了灰尘。
有人听到了她对郁明相的称呼，皱眉询问道：“宗主师兄，这是？”
宗主为弘毅剑尊上了三次香都被断掉了，这是大凶之兆，此时师兄找来一个小女弟子是为什么？
灰扑扑的，无名无姓。
郁明相从来没有当众承认过她，他一直都是让她戴着面纱担任着首徒的身份，那层面纱之下，没有人认得她。
小眉或者说郁容也不知道该如何对这群师叔们介绍自己的身份。
似乎哪一个身份都是能让人皱眉道一声胡闹的。
她连嘴都没张，因为她隐约的意识到，让他们以为自己只是一个来接受师尊命令的无名小弟子似乎是最不会丢人现眼的。
然而郁明相并未如她的愿，他的手落到她的肩头，引领她站在自己身旁，在所有人都望过来时，不容抗拒的语气对所有人道：“这位是本座的首徒，郁容。”
人群掀起轩然大波，惊愕的质疑声四起。
被从晚宴上匆匆带来的少女衣着简朴还有点脏兮兮的，站在一身银线暗绣蛟龙纹的宗主华服的郁明相身边越发显得突兀。
或者说和这个屋子里所有人都格格不入。
于是在场的人无不皱眉，用轻蔑或者异样的目光看过去。
小眉的脸色几乎瞬间白了，她知道注重礼度的师叔们厌恶的是什么，质疑的是什么，她想解释自己不是故意穿成这样来师祖的仙观祭拜的，师尊的人来带她走的时候她根本不知道要去哪里，他们也不允许她回去换身衣裳，便不容抗拒地将她带来了。
她曾经在某一次祭祀上带着师尊给的面纱，穿上首徒的服饰，按照礼仪和师尊一同来祭拜过师祖，当时他们是用好奇和惊艳的目光看她，称赞她仪表不凡以后必有出息。
她当时暗中希望师尊会当着所有人的面摘掉她的面纱，承认她的身份，那她一定是师尊心中令他骄傲的孩子。
可事实上没有，等到被当众承认的这一天却是并不开心的，甚至有些百口莫辩的。
她不明白师尊有无数次在她光鲜亮丽的时候承认她，却最终选择了这样一个不合适的时候。
郁明相仿佛没有听到和看到师弟妹们的质疑，他斜飞的剑眉紧蹙，声音冷沉不如抗拒，“以后无论我仙途如何，郁容会继承我之位。”
这话如同热油泼进冷水，乍然沸沸。
“师兄正是壮年何必说这话？”
“师弟也认为这话说的太早了些。”
“师祖可正看着呢，师兄有些话慎言啊！”
细长蕴藏锋利的眸子倏地抬起，被他看过的人无不连忙闭嘴不敢再多言，纵使大家有再多的不可置信和疑惑也不敢再说什么，只得用愤怒、不满、质疑的目光注视着那个女弟子。
天边泛起鱼肚白，天快亮了，天亮之后便过了祭拜的时辰。
小眉浑浑噩噩地被塞了三支香，低沉的男声在耳边响起，让她去给师祖奉香。
她不明白为什么师尊在师叔也在的情况下，师尊要让自己去上香，这不合礼数，但心中隐隐有几分怨言，她没有推辞，便行礼之后奉了香，心中想着干脆断掉的好，说明师祖不愿认她，她干脆不要做首徒了……
但师祖接受了她的香，烟雾袅袅升起，带着淡淡的香味，轻柔地扑在她的脸上，眼睫上。
她想哭。
师祖接受了奉香，后续的祭拜得以顺利进行，大家都很惊喜，纷纷跪拜谢师祖庇佑。
直到天色大亮之后这场数年一度的宗门大祭终于结束了，纵使有波折也是虚惊一场，无知无觉的弟子们在白天补觉，提心吊胆一晚上的长老真人们也得以回去休息。
昏暗的丹方中，丹炉的真火一日不停的灼灼燃着，小眉坐在一张贵妃榻上，低垂着头，她还穿着那身有些脏了的浅绿色衣裙。
郁明相在她的身前半蹲下身，修长的手抬到半空中停顿了下，又缓缓地伸到女孩的脸侧，将一缕垂下的发挽她的到耳后。
少女一动不动。
一根匀称的手指轻柔地擦过她的眼下，却没有蹭到想象中的泪痕。
“容儿……”郁明相的脸上极其罕见地浮现出一分痛惜，他用两只手轻抬起她的脸，近在咫尺地和她对视，“你想要什么？告诉师尊好吗？”
小眉被迫和他对视，见他眸子被炉火的光映照地忽明忽灭，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从未懂过师尊。
不明白他为什么此前一直不让自己用真面目见人，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承认自己，不明白他为什么急急忙忙地仍然自己……
也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可怜自己。
头好疼，好难受。
明明她已经很不聪明，为什么人人都不能简单些对她，师尊是这样，白玉也是这样……
她倏地握住师祖的手腕，从贵妃榻上跳了下来，眼中忽然有了光彩，“我要出去。”
郁明相眼皮猛地一跳，“你要去哪？”
他的语气是自己没意识到的急促。
她没回答她，急急忙忙地就想走，像是要去见什么极想见到的人，一刻都不想等了。
然而跑了没几步就被拦下了，郁明相抓着她手腕的手像坚不可摧的铁箍，“你最近哪里也不能去。”
常风和几个弟子从缥缈峰上下来，跟三师兄汇报消息。
“师兄，我们去打听了，缥缈峰压根没有十九岁的叫眉的女孩。”
常风生的青葱可爱，收到了很多师姐们的小礼物，此刻饱了满怀，笑道：“她们的名字都是有名册的，一查便知，我给那个姐姐买了脂粉，她就给我看啦。”
段殷被缥缈峰的大师姐追杀，进不去缥缈峰的大门，于是这几天让不同的师弟妹让人去打探消息，但结果都是没有这样一个人。
没有？
少年斜飞入鬓的长眉蹙起，原地抱臂沉吟片刻后，忽然转身向不归峰走去。
常风见他竖起的长发忽然在自己眼前扫过，又利落地落到少年精瘦的腰身上，像少年的软鞭，朝气而恣意。
他小跑着追上去，喊道：“师兄，我还打听到一个消息，咱们师尊承认师姐啦，日后要让她继承宗主之位！”
“哦。”段殷无所谓道。
常风挠挠头，“你不在意吗？我们都觉得不公平，你明明更适合……”
他追着段殷跑，却不想段殷听了这话忽然驻足，便一头撞上了少年的背，瞬间捂着鼻子痛得说不出话。
段殷没有回头，只严肃道：“你我都未见过师姐，如何知道她不适合？况且谁在那个位置是师尊说的算，师弟以后切不再这样议论师姐。”
常风怔怔地应了，小声认错。
段殷径自离去。
不是缥缈峰的人，那会是哪里的弟子呢？
那一日师尊僵他俩从寒山救回来，还单独见了小眉，如果有人知道她的身份，那一定是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