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我第一次知道师尊生气也会打人。”
落景熙坐在桌旁，声音淡淡的，带着点点柔意，像小雨落在青石台阶上，和为她掌心上药的动作一样轻柔。
“他很凶的。”小眉坐在他旁边，听他的话把手老实放在桌面上，身体却有一点难以察觉的僵硬。
她掀起眼皮，望着垂首的少年。
少年垂着头，用长而偏细的手指为她红肿的掌心上药，那一点淡红色的药膏被冷白的指尖轻柔地涂抹在女孩的手心，像碾碎的海棠花瓣，为彼此的肌肤都增添了一点丽色。
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少年的睫毛动了下，眼眸向她望过来，是一双含着笑意的水眸，“好了。”
小眉赶紧将手收回来。
第一次有人在她被师尊打了之后为她上药，还是如此温声细语人，说没有感动是假的，她有些别扭地沉默了一会儿，方小声道：“谢谢你。”
落景熙笑了下，细致的眉眼没有锋芒。
房间陷入沉默之中。
小眉受到很陌生师弟的呵护，很感谢对方，想对他说些什么，但对方是个温柔沉静的人，和师尊和段殷都不同，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像个自己惹了一身伤的混小孩，从来都是活得放肆又无人管，乍然被一个陌生的人温柔地呵护便变得有些茫然，收敛了一身锋芒，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落景熙似乎并不擅长找话题，也没有说话。
小眉第一次感觉到尴尬，她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话来。
她觉得这位比自己还大几岁的师弟作为阵修，是个读书人，而自己不爱读书，说出话去又怕说错会被笑话，于是她想了又想，决定请落景熙吃点心。
吃东西不说话就很正常了。
“我……”
“外……”恰在此时，落景熙也说话了，但见她有话说，改道：“师姐请说。”
小眉好不容易等到他说话，如蒙大赦，怎么可能自己去接话头，于是连连道：“不用不用，你说你说！”
落景熙含笑点头，也没有再推辞，轻声道：“外面下雪了。”
下雪了？
小眉愣了下向外看去，果然见到小棱花窗外的有雪花轻飘飘地落下，她反应了一会儿，哦了一声，解释道：“是宗门大祭要到了，缥缈峰在打扫峰顶陵园。”
落景熙露出不解的神情，好像并不明白，需要她进一步解释。
小眉可算找到了自己知道且能说的话，面纱后的眉眼间恢复了些许鲜活，斟酌着用词道：“缥缈峰顶常年积雪不化，陵园中常有积雪，每逢大祭，他们弟子们就会日日将雪扫下来，那些雪会随风飘在相邻的山峰，有一年雪很多，我还堆了雪人，可惜第二日就化了。”
她望着窗外，薄纱后隐约露出小巧而线条流畅的下巴，面上应当是带着笑的，落景熙见到她说话间脑后那枝镂空莲花玉簪未能束紧的发正一下下地晃，像孩童晃动的小腿。
他默默看着她，听完了少女的话后温和一笑，却忽然道：“我该离开了。”
小眉被他忽然的告白搞得一愣，“哦，好吧……”
落景熙起身向他行了个礼，状似无意道：“三师弟被师尊罚了，去刑惩处领了三百鞭子，又被关了禁闭，我想回去看看他。”
“什么？！”
段殷被罚了？
“他现在怎么样了？”似乎是察觉到自己的语气过于紧张了些，小眉顿了下，换成佯装好奇的语气，“师尊为什么罚他呀，不是很喜欢他的嘛？”
落景熙淡淡望她一眼，可惜道：“是很喜欢他的，但三师弟与一女弟子不清不楚惹得师尊不快遂……”
后面的话没有说，但小眉也知道他的意思。
可是段殷与自己不清不楚又怎么样，难道只是因为段殷是师尊故友的儿子所以师尊希望他专心修行吗？有道侣的人也不见得就没有出息了呀，师祖早年也有过道侣的。
一朵梧桐花被吹落，飘悠悠地落到缓步行走的两人身前。
落景熙默默望着落下来的花，轻轻伸出手，然而另一只手忽然伸出在空中抓住了这本该按照轨迹落进他掌心的花。
落景熙怔了下，见到少女微微垂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揉捏着花瓣，一会儿后她轻轻哼了声，将那朵花送到面纱后。
看动作是咬了一口。
小眉用门牙发泄怒气似的咬花，咬了几口觉得无用，遂气恼地扔掉了，决定从落景熙这里套话，落景熙和师尊接触得多，为师尊做过很多事，应当是很了解师尊的，她把手暗暗在裙摆上擦一擦，装作随意道：“师尊为什么生气呀，三师弟有道侣陪伴不好吗？”
落景熙忽然轻笑一声。
小眉狐疑地转头看他，几乎在某个瞬间以为他知道那个女弟子是自己了，好在他后面的话为她打消了疑虑。
落景熙要走，小眉为了套话亲自送他，两人走在晚晴洲的小鹅卵石路上，落景熙微微落后她半步。
“有道侣陪伴自然也是好的，但师尊对三师弟寄予厚望，怎么会让他和缥缈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区区小师妹蹉跎。”
“那应该是怎样的？”
说话间两人拐过假山，落景熙在一处缠缠绵绵绕在一起的花坛处驻足，摘了一朵未开即遭了霜的骨朵在指尖把玩。
小眉见他一边沉思着一边用细长的手指将那骨朵揉开揉碎，她用罕见的耐心等他想出这个答案，暗中期盼这个答案描述的女子会和自己相符。
此时她还未理解为什么会忍不住暗中期盼，若认真思考大约也只会想出一个“必须和段殷处好关系”的答案。
等到那骨朵被破坏殆尽，从少年的指间零落到泥泞中，少年方想好答案，认真道：“三师弟天资过人前途无量，我想能与他相配的女子或是与他一般是难得的天才，又有锦绣前程，或是出身尊贵，温婉纯良，也算是性情相合。”
小眉在他说到第一种女子时便失去了笑容。
她不是天才，师尊教的东西总要学好几遍，虽然现在是首徒，但大约也是没有锦绣前程的，否则师尊也不会让她日日遮盖面纱，想来是不想让她继承师位的。
她是被捡回来的，也不是出身高贵，至于温婉纯良……
落景熙长久地没有得到回声，点了点头，向前迈步，然而袖口却受到一股阻力。
他回眸望过去，少女松开捏着他衣袖的两根手指，微微低着头，整张脸都被覆盖在面纱后面，轻声问道：“那个小师妹呢？她好像……没有锦绣前程，出身也不尊贵，也不温柔……他好像还说她傻。”
小眉问出来之后，又怕落景熙问她怎么知道这么多，她盯着自己鞋尖上绣的小蜻蜓，等他说话。
好在落景熙并不问多余的话，只无奈道：“大约就是师姐说的这样，师尊才气愤吧，少年慕艾，觅爱追欢，但那位小师妹……”他摇了摇头，又极不认可的轻叹一声。
小眉的心咯噔一声，随着这一声叹息碎了一地，她受伤地问他：“那位小师妹怎么了嘛？！”
落景熙想了想似乎想用一个温和的词语，但又放弃似的道：“会是三师弟的前途的绊脚石。”
绊脚石？
小眉几乎要哭了，转身就走。
落景熙大约是见她忽然离开很疑惑，于是追了上来，迟疑道：“师姐，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小眉崩溃地回头推了他一把，“我要去找我的猫而已，不要你管！”
“嗯！”落景熙没有防备地被她猛地一推，下意识地伸手撑了下花坛，指尖便瞬间被花刺刺破。
小眉听到他隐忍的闷哼声顿住脚步。
落景熙将手收回，没有理会被花刺划破的皮肉，而是上前一步，温声喊她，“师姐……”
少女微微回头，落景熙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她沉默着很快又回过头去，离开了。
晚晴洲的庭院只留下了他一人。
有温热的液体从破开的皮肤处流到莹润的指尖，少年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动。
晚晴洲极易见到丽丽日光，几缕阳光从头顶的树叶间碎碎地落下来，几片映照在他的脸上，因为风吹，那几片光斑便从他的眼睛滑过。
少年眨了下眼睛，方回过神来，他自嘲地轻笑了下，便独自向外走去。
“落景熙。”
落景熙一怔，眼中亮起一点光，倏地回过头去，“师姐？”
小眉抿着唇，沉着脸，又回来了。
她想了又想，还是不能让落景熙就这么回去，虽然他这人无趣又有点讨厌，但他也给自己上过药。
而且手受伤可痛了，比被打手心还要痛很多的，她在魔域也伤过。
因为落景熙为她上了药，她也坚持要亲手替他涂药，奈何笨手笨脚却不自知，被她上药比受伤还要痛上几分，但落景熙并没有怨言。
“师姐，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落景熙忽然有些突兀道。
小眉疑惑，抬起头来，“什么和小时候一样？”
少年淡笑，秀雅的眼眸中有温柔的波光，“小时候我刚成为亲传弟子的那天夜里，师尊称赞了我做的鲤鱼跃龙门，我乐极生悲，收阵时弄伤了手，也是你为我上的药。”
有这件事吗？
或许有，但小眉完全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那天似乎是被师尊骂了的，于是没有接话。
但落景熙也不失望，唇边仍然淡笑盈盈，似乎经历了一件很快乐的事。
等到药上完了，小眉自认为上得很完美，才喃喃道：“好了，以后你不准背后说别人坏话。”
落景熙一时反应不过来，“啊？”
小眉跺脚，严肃道：“就是三师弟的那个小师妹啊，师尊说人后不能议论人，所以你不要说她坏话啦。”
说得好像先议论人的不是她一样。
她不占理还任性，但落景熙却不生气，反而弯着眼睛说好。
他如此好脾气，小眉良心发现，用脚尖磨了磨地，不说话了。
但落景熙的话却似乎多了起来，“明日是大祭前的供香日，师姐今年不如也去瞧瞧，三师弟奉命祭典师祖，因此明日解除紧闭，或许会偷偷带那位小师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