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风景
那是寒冬里的晨光,珍贵又温暖,透过车窗打在陈友情的脸上,他看到一个少年的背影,站在车站站台上,拖着大行李箱,口鼻处直冒白气。
终于,汽笛声在远处响起,一辆墨绿色的大班车碾碎了清晨的寂静,缓缓的向他驶去。
班车撒了一口闷气,车门哐的一声开了,他提起行李,一个步子蹬进门去。
车内的乘客也寥寥无几,跟他的车厢似的,车厢里囤了一夜的冷空气还没被空调吹透,他上去先打了个喷嚏。
他越过第一排一个歪着脑袋眯着眼的乘客一直向后走,在车厢尾部很多空着的座位中挑了一个靠窗户的,拍了拍脏兮兮的椅背坐了下去。
车子启动了。
窗外退去的风景被升起的太阳染亮,大地苏醒,焕发生机,陈友情看着他,他看着风景,陈友情仿佛也能直接看到风景,那种视角很奇妙,他难以形容。
金灿灿的风景,映着少年的面庞,他从书包里掏出了画本。
过了半个小时,班车驶出了城市,来到郊外。
车内温度升高,窗户上全是水汽,他擦掉白雾,露出了一块农田的风景。
最远处是一片红瓦白墙的平房,整整齐齐的抵在蓝天的案板上,在金色的阳光里氤氲成了一幅暖色系的图画;图画下面,一片金黄色的玉米翻晒在田野的额头上,像一条金色的河流,融汇着丰收的喜悦叮叮咚咚的向前流淌;河岸上,驻扎着一个一个被白色塑料扎的严严实实的大棚,像军营似地,抵御着暗藏在空气里的冬季寒冷的肃杀,保卫着大棚之下,那些人付出忙碌了一冬的情感和希望。
而就在不远处的一个大棚旁边,蹲坐着几个那些人的代表。
他欠着身子往前,鼻子几近贴上了冰冷的玻璃,迅速窥望着。
一个穿着大红色棉袄矮胖的妇女扛着一把铁叉站着,头上围着红头巾,旁边一个男子,不高,但很壮,手里拽着鼓鼓一大沙皮袋的东西,他们正跟蹲在地上的两个人说话,那是一老一少,班车此时距离他们不算太远,能看见那个戴着一顶灰色帽子的老人正在笑着说话,满是皱纹的脸上却显得神采熠熠,老人双手一挥,似乎抛出了他说的事情的结局,结果妇女,男子和老人旁边的孩子都哈哈大笑起来,尤其是那个妇女敞亮的笑声,即使在车厢里也能听得清楚。
车子拐弯了,进入了一个黑暗的石洞,笑声也就远去了。但是那嘹亮的笑声肯定依旧在延续,回荡在空气里,把阳光都给震碎了,温暖的碎片就这样融化了空气里的干冷和凝重。
这时,班车呲的一声在一个站牌处刹住了,门开后挤进了很多人,摩肩接踵的从车门和过道里缓缓挪动。
少年继续观察他们各异的神态和服饰,只看见他们呼出的一样的白气混入了车里的空气里。
车里顿时热闹起来。
一个裹着黑色防寒服的中年男子坐到他身边,班车重新启动。
“回家?”男子问。
“嗯。”他答道。
“大学了吧?”
“大一。”
“哦,这么晚才放假啊?”
“大都这个时间放。”
“哦,不过真巧,今天是老李镇的集,热闹着呢,估计车子得耽搁会儿。”
“赶集?”
“对啊,上车的这些人大概就有去的。”
“你不去?”
“不去!我可不愿扎那人堆。”说完,他就低下了头,便没再多言。
少年沉思片刻,也没说话,转头继续和窗外的风景对话。
此时班车已经度过了那片干净的农庄田野,来到了一片正在施工建设当中的工地上,穿过两边高大的吊车和大铲车又向前行驶了半个小时,老李镇热闹集市上挤挤挨挨的人群便如暗潮般抵住了前进的班车,正应了他的话。
班车在马路边停住,开开门,有十来个人下了车,消失在了喧闹的车水马龙中。相伴而行了一段路,可是他连他们的模样也没看清,只留意了最后离开时的一个一个的背影,便永远的再见了,车子空了许多。
班车勉强的挪动,黑压压的洪流已经流到了车窗前,他赶紧探出头去感受这一盛况。
各式各样的小摊铺排成了一条长城,五颜六色的货物满满的堆放在上面,攒动的人影围在前面,或是正俯身精挑细选,或是仰着脸和商贩讨价还价,嘈杂的声音混成一片,可就在这时,前面传来一声尖锐的喊叫,如同从汹涌的声潮中拔起的浪尖,车子也顿时停下了。
“停车!停车!”车下一个妇女尖叫道。
“咋啦?”司机边喊着边打开窗户向外看去,售票员也已经打开了车门准备往外走,可没想到被一个从外面蹿进来的精瘦的中年妇女给堵了回来,她手里捧着两个稀烂的快成泥的苹果,满嘴喷着口水就冲司机厉声喝道:“瞧瞧!就卖这几个苹果,你还给我压烂了!有你这样开车的吗!”说话间,两个套着橘黄色套袖的胳膊奋力的撑了起来,仿佛鸡打斗时撑起的翅膀。
“啥啊……谁给你压烂,这么多人,谁去注意那几个苹果啊?”
“我不管!”她说:“是你压烂的你就得陪!”
接着,两个人像打乒乓球似地向对方抛出愤怒的反驳,持续了好几个来回;班车里比刚才人满的时候都热闹,纷纷议论开来;唯一安静的是售票员,她是一个年轻的姑娘,从那凝固在脸上的诧异中可以断定她之前从未遇见这等事情,傻傻的站在一边,双手很不自然的端着本该系在腰上的钱包。
“给她几块不就得了?”
“几块?就这俩苹果?”
“就是,纯属讹人,还不是见班车来了,往轮子底下塞几个卖不出去的烂苹果。”
“好啦好啦,开不开车啊!“
但最终,司机让售票员给了那妇女两块钱,妇女在接钱时还小声念叨着,拿到钱后便蹿出了车门。
车子终于开了。
“这可真不像话!”右边的那个人摇着头说。
过了老李镇,车速仿佛提了一个档,上了高速后就更快了。车子里的人都安静了,没有人再提起刚才的事情,只有班车嗡嗡的引擎声和快速转动的车轮声填补着沉默。
下了高速,来到了另一个城市,这个地方,陈友情再熟悉不过。
但是车并没有停在这里,而是继续往前开。转了几个弯进入了高楼林立的市中心,在十字街的红灯前停下了。
八层高的百货大楼宽大的正门口,门口上方挂着一个超大的led显示屏,正播放着连串的广告,连接着大楼向两边延展而去的是各种品牌的专卖店,形色各异的商标图案既针锋相对又共同合作着,店里放着的不同的流行音乐,混杂成了一首。
店面前的步行街上,神色匆忙的人们来来往往,可是不同于老李镇的熙攘和拥堵,这里的人全都如同处于一个磁场中的细小铁屑,在那股无形的磁力的控制下,方向十分明确的快速行进着,并井然有序。
少年眯了眯眼——透过车玻璃看到专卖店的一面黑色瓷砖铺砌的墙的墙根处,蹲着一个伛偻的老乞丐,破衣烂衫,面黄肌瘦,纠在一起的头发和胡须遮挡住了半张苍老的脸。
可能他并不老,只是不幸经历的风霜与苍凉过早泯灭了他的青春与希望,只残留了些灰烬,在深深的皱纹里风化成了曾经。
也可能他就是老的,老的与快速发展的文明社会格格不入了,只能躲在似乎已经被人和时间都遗忘的墙角处,从双腿跪出的小片天地里,祈祷生命的延续。
车子启动了,他从他身上移开目光,想看最后一眼窗外的风景,却被一栋办公楼的绿色玻璃上反射而来的阳光刺痛了眼睛,那一块一块的绿格子状玻璃将此时升高了的太阳的阳光割裂的粉碎,但却似乎怎么也融入不进这干冷凝重的空气里,让它变的暖和些。
他随即关上了窗户,朝拿铅笔的手上哈了哈气。
多半个小时后,班车驶进一大片盐碱地,在各个渔村的村口处断断续续的停了下来,车上的人也陆陆续续的下了车,在最后一个村口停下时,他身边的那个人裹紧了防寒服抬起了身体。
“你不下车啊?”他说。
“恩,我在终点站下。”他回答。
“哦。那先走了。”
“恩。”
车里全空了。
他看着空荡荡的车厢,手里的画笔也停了下来。
感觉过了很久很久——
“到站了!下车啦!”司机在前面喊着。
他一惊。
陈友情也一惊。
班车停了。
火车也停了。
幡引把门打开,对着乘客喊道:“忘川河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