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嫂宴
“哎哎!大姐,你谁啊?你放开我!”陈友情挣脱开那个陌生女人的手,恢复了意识。
“别闹了!戏马上开场了。”女人踩在马路牙子上,仰着脸看着陈友情,她穿着一件红底白花的薄棉袄,蘑菇头一侧系着根红头绳。
“你到底是谁啊?什么戏?这是哪啊?”陈友情望着周围陌生的环境,质问道。
“花烛戏啊。今儿个唱的不是白烛戏‘嫂宴’吗,你怎么突然跟傻了似的呢。”
陈友情一听“嫂宴”两个字,似乎明白了,望天哀叹:“哎呦我天啊,又整这一出,我不是在博物馆吗?怎么又窜这了……姑娘你说,你们是不是《嫂宴》那幅画里的。”
这句话把那女人问傻了,她生气的一掐腰:“你抽什么疯啊,还姑娘,我是你媳妇!你自己闹吧,我要看戏去了。”说完转身朝村口走去,那里围着一群人。
陈友情一边小跑一边解释:“我不是你丈夫,我是博物馆误闯进来的,你看我这打扮也不是你老公啊,我是个道士。”
说着,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服,发现道袍不见了,法器也不在身上,他穿着一件铁锈色的棉褂子,黑裤子黑布鞋。
他赶紧走到旁边的阳沟前,对着一片黄菜丛闭上眼睛,酝酿片刻,念着唤风的咒语,双手一挥,黄菜丛纹丝不动。
糟了,没法术了。他心想,如果这是迷阵,没有法术我根本无法硬往外闯。
“陈友情,要发疯回家发去!别在外面丢人啊!”那女的刚才回头看到了他的举动,撂下这句话,挤进了人堆里。
这下陈友情更不明白了,暗自思忖:“她怎么知道我本名的?我不是孟林双吗?不行,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得赶紧想办法出去。”
他也朝人群里钻了进去,一步一步靠近他“媳妇”,挤到了第一排,发现人们围着的是一个宽敞的圆形戏台。
戏台上铺着草绿色的蓬盖布,中间立着一根竹杆,杆顶悬挂着一盏大瓦数的白炽灯,工作人员正将各种各样的道具搬至舞台不同的地方,有饭桌,水缸和床铺等等。
观众围了好几层,巴望着上好妆但还没换衣服的演员们。
陈友情跟那个女人搭话,可是对方赌气不理他,他试着从别人那里找点线索,刚一开口就被突然爆发的鼓乐声压下去,原来是伴奏就位了。
此时舞台布置完成,演员在台下的小帐篷里换好了戏服,一只古铜色的唢呐在乐器组后面抬起头,迎着火云燃尽的红色天空,道出一声苍凉的啼鸣,正式拉开了大戏的序幕。
“兄弟,不好意思,我问下你,这是哪啊……”
“好!好啊!”
对唢呐喝彩的声浪又把他的问话淹没了。而且被问话的那名男子似乎很不想搭理陈友情,怕他耽误自己看戏,挥手婉拒了,其他人也都如此。
没办法,他只好硬着头皮,先认下这个媳妇。
“媳妇,我错了,我刚才好像意识不清楚了,我知道这是咱们村儿,可是死活想不起咱村儿叫啥、在哪、怎么走,也不知道到底为啥原因来和你看戏以及这场戏到底是……”
“得得得得,姓陈的,你好好看戏,看完我啥都告诉你。”
“关键媳妇我着急啊,我有急事。”
“各位父老乡亲,大家下午好,今天为大家带来的是白烛伽湳戏《嫂宴》。”报幕员登场了,他媳妇完全不想搭理他了,还放狠话如果他再搅局,就什么也不告诉他。
无奈,陈友情只能作罢,强忍焦急的心看戏,他心想那幅画叫《嫂宴》,画的就是这场戏,说不定戏里有线索。
“一共分五场,分别是:月光;月圆;月缺;冷月;血月。”
“妈呀五场!”陈友情扯着嗓子大喊,引来众人侧目。
“一场多长时间啊。”他低下头,悄声问道。
“都是短戏,你给我好好看。”
报幕员开始介绍背景:说伽湳这个地方在遥远的北国,传言那个地方极其重男轻女,在他们的传统中,女人的使命是伺候男人,婚嫁是她们人生中最光荣的事。婚后如果丈夫死了,不管是什么原因,这个女人将彻底失去社会地位,她不能改嫁,要以仆人的身份,为婆家当牛做马一辈子,因为她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那就是没有照顾好她的丈夫。
该戏的女主角叫震秋月,自幼丧母,与父亲相依为命。她的父亲名叫震才方,是名商人,做丝绸生意。震家家境殷实,因工作关系,在震秋月十八岁那年,举家迁至伽湳,在这里她遇到了未来的丈夫尹忠。然而那时,秋月还没有觉察到当地男尊女卑的传统,也没有预见结婚后等待着自己的悲惨命运。
报幕结束,饰演震秋月的女角登场,杨柳细腰,朱唇粉面。
首章“月光”正式开场,象征爱恋的月光用白炽灯模拟,正好,天色也暗了下来。
男女主角的相遇十分平常。震才方与生意合伙人在茶馆喝茶,秋月觉得无聊,跑到外面闲逛,逛累了坐在茶馆门口的石墩上休息,眼睛望着墙角发呆,尹忠正好从墙角处拐过来,顺着她的目光,就那样大摇大摆的走进了她的心里。
尹忠的长相,用秋月后来的话说,鼻子再大一点,或是眉毛再高一点,或是嘴巴再薄一点,都会偏斜进别人心里。
那次相遇,让情窦初开的她明白了一见钟情的肤浅与深刻。
尹忠也看到了秋月,但并没有动心,不是秋月不漂亮,而是,他只当在路上瞥见了一段美景。
秋月看他走进了一家药店,她以为他去买药,可这一进去就没出来,等震才方谈完生意启程,她才依依不舍的离开。
之后是隔层纱戏码。秋月第二天去了药店,发现他竟然坐在柜台里面,于是赶紧假装生病抓药,这一抓就是两个月。秋月将所有能想到的病生了一遍,就是没想到可以替人拿药。尹忠觉察出了端倪,但没有往那方面联想,是一位老病号戳破的窗纱。老病号第三次来看病时又遇到了秋月,等她走后,她对尹忠撂下了一句话:小伙子,姑娘得的是心病。
两人正式认识,虽未确立关系,可彼此心照不宣。这段日子其实是最值得回味的,就像包下了全部的奖券,你知道其中一张是大奖,每过去一天就刮掉一张,中大奖的日子越来越近。凌驾于命运之上,玩弄着本该玩弄人的中奖游戏的体验,比中奖本身更让人上瘾。
他们像置身于一条漆黑的小巷,夜空垂下了一束只属于他们的月光,照亮了通向彼此的路。
男女主角在沉默凝视的戏份里跳脱出来,通过画外音的形式,各自欢唱着内心的渴求,感染着观众。
次章月圆主要讲婚礼。婚前几幕小戏,引出了尹忠的家人,分别是尹父,尹母,大哥尹义,大嫂绮枚以及侄子小继五人。
此时,陈友情身后一个大哥骄傲的说演小继的小孩是他外甥,今年刚七岁,叫杨海旭。
迎亲部分将戏剧推向了一个高潮。乐队里,唢呐齐鸣,锣鼓喧天,演奏着大家耳熟能详的婚乐,舞台上,众人披红,载歌载舞,比现实中的婚礼还要热闹喜庆。
观众的情绪被点燃,爆发出一波接一波的鼓掌和喝彩,有些人不由自主的跟随旋律舞动起来,台上台下,一片欢腾。陈友情亦被感染,竟然有些忘了自身处境。
第三场:月缺。题目里透露着不详的事情即将发生。剧情没有急转直下,而是躲在秋月婚后对迦南男尊女卑传统的认识过程中,一点点转变。看似平淡的几幕戏里埋伏着很多暗示,包括大哥对秋月的垂涎,震才方生意破产,婆婆家人的虚伪以及尹忠的死亡。本场结局,秋月被诊断出身孕,同一天,采药回家的尹忠因救落水人遇难。乐队用铁板和铜锣模拟出了一道雷声,宣告秋月悲惨命运的开始。
第四场“冷月”一开场,白炽灯突然熄灭,埋伏已久的夜迅速偷袭了村口,今晚月光很亮,但一时照不进观众的眼里。他们以为是剧情需要,惊叫了几声没有了动静,等白炽灯再次点亮时,人群最外圈,出现了一双湿漉漉的脚印。
冷月的戏份里,先是震才方生意被骗,又被债主追杀,与秋月失去了联络;之后尹忠救人遇难,秋月成了寡妇。葬礼后,婆家人卸下面具,以遵照传统为由,将秋月视牛马鸡狗对待,公公婆婆和大嫂对她的打骂如同家常便饭,逼她吃泔水,让她住牛棚,尤其是大嫂,只要秋月干活一怠慢,她就拿织网的梭子刺她,对外还编排了一套秋月人尽可夫的过去。
整场戏,秋月全都穿着肮脏破烂的粗布衣,露着的身体涂了红色紫色的药水,模拟梭针刺后的伤口。她的脸上抹了煤灰,头发披散着。她的唱调里加入了哭腔,哀伤的戏词勾下了很多人的眼泪。
最令人发指的是,大哥露出兽性,对她开始了肆无忌惮的侵犯,舞台上用诡异的舞蹈动作表现着不堪的场面。秋月生不如死,她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咬牙坚持。她逃跑过很多次,每次都以失败告终,他们把她抓回来后,也不打她,而是扒光她的衣服,泼她一身鸡粪,让她挺着肚子到大街上示众,对外人称这个女人坑害了她的丈夫后不尽守寡之责,试图逃跑,乃枭獍之心,背恩忘义。很快,伽湳的老百姓都知道了尹家有这号破烂货。秋月人人喊打,被无数双自认为正义的眼睛盯着,即便逃出尹家大门也无济于事了。到最后,就连她的大侄子,在大人的教唆下也改变了态度,用石头子砸她的肚子,诅咒她生一窝老鼠。
第四场终了时,全场寂静。
舞台上拉起帷幕,躲在里面的秋月用凄凉婉转的腔调唱着衔接剧情的戏份:
命是长河一岸
一去无牵绊
平顺无常
风浪不歇
把闭月羞花
打得月残花谢
后无家前无岸
怀中骨肉系生念
谁知
月黑风高凄冷夜
人皮兽心再作孽
呜呼
一地红池两心散
涕泪流干血脉断
奈何
回春妙手伸地府
孤魂野鬼回人间
也罢
以恨为水仇为米
吃尽人烟做鬼差
且闻鬼差声声哀
恶渣!
拿!命!来!
终章“血月”被一群密集的鼓点声催促着拉开帷幕。不知道是夜色更暗了,还是灯光更亮了,舞台上用简单的道具搭建的家显得窗明几净,大圆饭桌上摆着月饼,水果和两根燃烧的红蜡烛。今天是中秋节。
蜡烛抖动了一下熄灭了,棉芯上冒出一缕苍白的烟,像人死后的鬼魂,升入了夜空里。
最先登场的是小继,他腆着圆圆的肚子,一手拿着月饼,一手拿着弹弓,从舞台一头跑到了另一头,嚷嚷着要喝水。他跑进厨房,掀开水缸盖子,拿起木勺,假装咕咚咕咚的喝水。
秋月登场,从暗处一步一步走进灯光下。
观众发出惊呼。太美了。
和上一场乞丐般的装扮对比,秋月判若两人。白皙的皮肤,丰满的红唇,偏分刘海,厚重的长发垂到腰际。她穿着一件勾边的绛红色旗袍,裙摆上绣着纷飞的金色银杏叶,外面披了一件及地的黑色开衫纱衣,黑色包裹着红色,像被乌云吞噬着的一轮血红的月亮。
她慢慢的走到厨房,来到了小继的身后,将他按进了水缸里。
水缸里并没有水,小继假装溺在水里,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可是他真的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因为他的喉咙被水缸边沿死死卡着,很快勒的满脸通红。秋月挡住了离他们最近的观众,其他地方的人看不清细节,只觉得小演员扑棱着双臂,演得十分逼真。
小继的胳膊垂了下去,饰演者杨海旭死了。
彩排时,怕小演员在地上装死太难受,设计的情节是等他死后,秋月把他扔进缸里,躲开观众的视线。
秋月把他扔进了缸里。
尹母登场,她坐在梳妆台前梳头。秋月走进屋子,尹母瞪了她一眼,秋月未等她张口,冲上去拿起梳子,殷勤的替她梳头。尹母哼了一声,默许后说了一句话。
“让你换身干净衣服过节,不是让你重操旧业。”
梳头和上妆完毕后,秋月给尹母系上了一条紫底银丝印花的丝巾,并用它勒死了她。
漫长的一分钟,人们在恐惧中惊讶着老戏骨的演技,场面实在太逼真了,有人不太相信这是演戏。秋月把身上的黑纱脱下来,盖在了她的尸体上。
“饭呢?”舞台另一头响起尹父的怒喝。
秋月拿起尹母屋内的一瓶酒,打开瓶塞,从袖口里抽出一个纸包,将里面的药粉倒入了酒壶中,端着酒壶款款的走了过去。
尹父也是个色胚,人前把秋月当狗一样对待,睡着后把她吃了一遍又一遍。此刻,精心打扮过的她站在他面前,让他一瞬间回到了梦里。秋月不傻,早就从他眯缝的眼里看到了自己的肉体,三言两语就劝他喝了酒。
尹父脸色铁青的趴在桌子上时,尹义从台下笑着走了上来,一路对着观众唱说自己下午掷骰子赢了多少钱。
他走到舞台中央时,停了下来,灯底下摆着一张盖着红布的圆桌,是第四场戏结束时被人抬上来的。秋月背着他站在桌子另一边,当他转过头时,她恰好也回过身。秋月一把扯开红桌布,大盘小盘的炖肉炒肉挤满了一桌子。
“弟妹好手艺!”尹义淫笑着坐了下去,抽开旁边的凳子,边朝秋月笑边用手抚摸着凳面。
秋月漏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双方开始歌唱。
男问女答。
“你的身体怎么这么香?”
“你只穿了这件旗袍吗?”
“你夜里踢不踢被子?”
“你的脚冷不冷?”
……
秋月用平直的音调唱着回答。
最后尹义问了句:“你嫂子去哪了?”
秋月朝桌子上一摆手,从容的说道:“这不都在这吗?”
尹义以为是个玩笑,而秋月手里的尖刀已经刺进他的腹部。血流出来,顺着尹义的衣角流到了地上。
有的观众被吓得尖叫,有的在鼓掌称奇。
陈友情盯着尹义的伤口,感到不妙。
工作人员全傻眼了,他们看着满手是血的秋月站起来,踩到了桌子上,用血把滚烫的白炽灯涂成了红色,远看像一轮血红色的月亮。光线一下子暗了下去,猩红色的光芒氤氲在十字街,每个人仿佛都在透过一只红眼睛看外面。
“啊!”
尹义仰面倒下去时,前排的人冒出一片尖叫,他们看清了男演员肚子真插着刀子。
秋月站在红色的灯泡底下,张开双腿,她的腹部迅速隆起,一滩黑色的血水喷涌而出,紧接着,一个黑乎乎长毛的东西从她下面爬了出来。
陈友情惊恐的看到,震秋月众目睽睽之下分娩出了一个怪物,再仔细看,那怪物下半身是人形,上半身分明顶着个黑色牛头!
“感谢神明复活恩典。”
“感谢神明复活恩典。”
“感谢神明复活恩典。”
震秋月高喊三声,那怪物站了起来,观众吓傻了,尖叫着逃窜。慌乱之中,陈友情拼命拽住他媳妇的胳膊。
“那牛头是不是《蜚》?你知不知情?这到底怎么回事?求求你,告诉我!”
“友情,谢谢你陪我看完这场戏,快去档案室吧,神明正在里面找契约,你的朋友有危险。”
女人猛然推了他一把,陈友情向后一跌,回到了博物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