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第 161 章
春日的和风之中多了一股燥热之气, 夏日未至的时节,残存在枝上的桃花渐渐被绿意取代,从新嫩之绿到盛放之绿,片片粉色飞舞,缤纷于地,好一个落英缤纷的桃花源。
潺潺的溪水蜿蜒经过林中, 粉色的花瓣并不厚此薄彼,有不少落在水面之上, 旋转着随水而下,偶有一抹碧绿, 像是点缀的绿叶,也随之而下,雕琢成叶片的碧绿之上,盛放着小小一杯酒盏, 有的酒盏之上浮起一两片花瓣,更添了风雅。
长袖委地, 散开的衣裳下摆并不规整,褶皱自然流畅,自有一种旖旎风流,长长的黑发被束起部分,余下的那些垂在身后,于绣着茂林修竹仙鹤衔枚的衣袍之上, 似那勾连的流水, 发梢坠在下摆上, 不知道哪里飞来的飘带衬得那发也弯曲飞扬。
“闻君家酒坊之中有酿酒师为仪狄所招,补足余数?”
白皙的手指纤细修长,修剪得圆润的甲片微微泛着点儿粉,若桃花盛放时节的那抹粉白,缺了血色,却有另外一种令人心怜的美感。
持起那碧绿叶片之上的酒盏,小小的一盏,于唇间微顿,香气直扑鼻中,隽永幽香,脱胎于桃花,却又更胜于桃花之香,那绵软的口感之中似还有一抹微甜,像极了此刻悠闲自在的好心情。
盏中的花瓣浮在唇边儿,靡艳而绯,被和风拂去,沾染了酒香唇香,消失在天际。
“什么酿酒师,不过小民,何以为师?”
略显鄙薄的口吻之中满是不以为意,那些小民,又有哪个配称“师”呢?小国寡民,聊以自娱,不与他们计较罢了。
“别的不说,这酒却是不错的,这一瓶桃花酿,可是那酿酒师所做?”
笑声之中满不在乎,谁管他“师”不“师”的,夜郎自大,称为国主,他们也要郑重以待不成?一笑置之便是了。
正正经经谈起来,反而是抬举他们了。
“可能是吧,菜好吃,何必见厨师呢?”
清风朗月一般的声音含着笑这般说着,目光已经看向那一片渐渐被绿色占住的梢头,桃花盛放的时节已经过去,之后… …该是什么了呢?
哎呀呀,真是好费脑子,莫不是已然醉了?
素手扶额,桃花眼中带着些熏染笑意,看着这一片青山绿水的好风景,想到的却是下一次聚会该怎样才能够更加出彩,便是酒池肉林,曲水流觞,也如百日之花,已看得厌了。
不如,下一次骑马打仗可好,于马上驰骋,驱使流民奔逃,于溃散之际收拢,也能给堡坞之中多增几个人手,不算无用之功,就是那快意之后也着实让人疲累… …
坐姿愈发不端,像是随时要醉倾春山,倚春三分醉,眠风如梦中,花香袭暖意,撩人不肯归。借得这一段酒香,了却那一枕幽梦。
“醉矣,醉矣… …不归,不归… …”
鸟鸣若有词,当羡人如仙。
苍茫大地,矗立的堡坞如守卫这片土地的卫士,坚定地挺着那一根根棘刺,向着外面显示着自己的英勇,而堡坞范围之内,那一片桃花源中,醉倒溪水之旁的宽袍大袖,若天上的流云凝聚,虚浮不实,随时都会倾覆,却又是那堡坞最柔软的内在。
命运的执掌者未必真的出类拔萃,也实在不必坚毅勇敢,血脉出身,决定了某些话语权注定在那些漠不关心的人手中。
那堡坞之外的荒芜,他们看不到,那堡坞之外的乱象,他们不关心,杯中之酒未尽,残梦未消,何必理会那远到天边的存在是好是坏?
长袖拂动,赶走的是风,也是碎语。
谷地之中,最醒目的是酒坊,那招展的旗子上是形象生动的“酒”字,畅饮无度,东倒西歪,酒坛零落,可饮无需停,可醉无需醒,世有多烦忧,酒中解千愁。
午时的炽阳高照,升腾的蒸汽似乎能在旗旁架一道虹桥,酒香弥漫在空气中,深吸一口气,似乎都会因此醉倒。
过于敏感的小孩儿不知道从哪里灌了两口酒,迈着东倒西歪的步子摇摇晃晃地走入了一个院落之中,院里的人见了,不由一哂,孩子的憨态可掬,总是惹人爱的,哪怕… …
“郭家小子,又来找你爹啊!”
“是啊,爹,爹,爹呢?”
迷迷瞪瞪,恍似梦中的孩子揉了揉眼,想要努力看清点儿什么,可什么在他眼中都是重影,一步走出,竟不知道哪个才是真的,伸手想要抓点儿什么,却又总是抓了个空。
院中若有嬉笑声,不等声音大起来,便有一声咳嗽打断了所有,从房间之中走出的人严肃着一张脸,像是谁都欠了他的钱一样,努力营造的威严如同那刺棱棱的黑须,透着锋锐。
周围霎时一静,三三两两的人不觉加快了脚步,各自散了,那男人带着孩子进了房间,关上了门,外头才再有了窸窣之声。
“这才几年,你看他猖得!”
“这又算什么,本来他的酿酒技术就好,不然,也不会被师父选中成为继承人,总还是咱们差了一招。”
刚才快步走出院门的两个小声说着,说到“师父”,彼此脸上都有些叹息之色,最先开口的那个不服气道:“我就是看不惯他那种样子,看看以前那副师弟嘴脸装得多好,谦逊和气,谁见了不说一声‘服气’,就是那时候,我也没觉得他继承了师父的位置有什么不好,可你看看他现在,不,不对,是师父去了,他就直接变了脸,明明咱们都是师父教的,怎么外头说起来就他一个弟子了?我可不信师父会这样偏心!”
“我也不信,但,事实就是这样,他的酿酒技术好,咱们就要听他的,不然呢?”
曾经的师兄弟,除了继承了师父位置的郭文之外,大部分都走了,如当年那三个师叔一样离开了这座酒坊,可能去外地别的酒坊了,也可能跟着某个贵人家去,成为家养的酿酒师。
如他们两个,没什么门路,既不想走,又不想被家养,只想安安生生在这酒坊之中存身的,反而成了钉子户一样的存在,总是刺着别人的眼,来来回回,莫名感觉到被排挤了。
然而,谁让那郭文的酿酒技术是真的好过他们呢?就是求一个公平正义都没门路,也是这时候才懊悔曾经的不用心,若是能够更专注一点儿,哪里还会如现在这般,想要创个新酒都要被考量一二,他们竟是还不如郭文后来收的弟子,听得对方那一声“师叔”,都觉得脸皮发烫,臊得慌。
凡事都是怕对比的,想到已经离开的三位师叔,他们那时候是弟子的角度,总觉得对方占据了师父大量的时间,有些碍眼,如今,他们成了师叔的位置,不用想便知道那些弟子也会这样看他们,哪怕郭文并没有对他们尽心,但… …
“唉,熬着吧,曾经师父教的那些,我们慢慢揣摩,等到酿酒技术提升了,总不会没个下场的。”
一人说着,想着是不是把自己的月钱交给管事的一些,那管事的父亲曾是师父的好友,这般算的话,他们其实可以更亲近些的。
另一人心中,不约而同,也转着差不多的念头,彼此对看一眼,谁都没言语,只等着私下无人,再默默为之。
院子中,快要醉倒的孩子总算传递了家中的口信,郭文听了,默然半晌,方才收拾了东西,准备回去一趟。把孩子抱在怀里,手上还拎着一坛酒,走在回家的路上,郭文想到的却是自家叔叔郭园,这个叔叔每次回来总是少不了要排揎他一顿,不为别的,大概就是自己得了他没得过的好处。
这两年,一样进了商队的侄子都小管事了,这个叔叔还在伙计的位置上磋磨,心中定然也不好受,一旦归家,必要喝酒喝到烂醉,而大醉之后,便口没遮拦,什么都说,上一次还痛哭流涕地说了当年的种种。
不过几年间,郭家的小辈都知道了他的那些旧事,那满腹的牢骚,真是日子不如意的最佳写照。
也就是郭家这等人家,日子过得富裕些,长辈又长寿,不然,早就把这么一个只会宣泄仇怨让人平添烦躁之气的无能子弟赶出去了,实在是… …
单手往上托了托孩子,每次这个叔叔回来,郭文的立场总是最尴尬的,无他,他的师父纪墨就是曾和郭园一起备选,最后被选上的那个,两人之间的矛盾在郭文看来,其实不算什么,但在郭园看来,竟是连郭文一起都怨上了,让郭文颇觉立场尴尬。
最尴尬的还是对方总觉得自己现在能有这份前程,都是因为那纪墨亏了心,才从他身上找补回来弥补郭家,郭文所得实在都应该分他一半,这可就让人受不了了,每每听完这种论调,哼哼地含糊敷衍之后,郭文身上都要添上几个掐痕,自己的小家顾不得了,竟然还管一个叔叔。
时日久了,郭文也有些倦,却又不得不回家,也是烦恼,干脆便用酒打发人,若他早早醉了,郭文有的是时间躲到酒坊去,那可不是随便能进的,不照面,也就少了些麻烦。
家中正闹着,却是郭园摔了纪菊花藏着的那坛酒,那坛纪墨亲手酿的酒,这些年,也就只剩下这一坛了。
纪菊花从地上捡起碎裂的底座,那里面还有一口酒未曾泼洒在地上,醉人的酒香之中,她仰脖喝了酒,酒坛的裂口划破了嘴角,鲜血流出,被她反手抹去,半张脸都涂了血,再看向郭园的目光之中多了一种平静:“分家!没有做嫂子的养小叔子一家的道理,我不欠你的,我家也不欠你的,我弟弟,也不欠你的。”
一阵喧闹之后,房间安静下来,郭园站在那里,看着碎裂的酒坛,还有那散了一地已经渐渐干涸的酒,没有人理会他,他孤零零一个站在那里,这些年,他自己把日子搅散了,也把情分磨淡了。
“凭什么,凭什么… …”一腔怨愤不甘还在作祟,嘴中喃喃,却是再没人给他解释那个重复了无数遍的道理。自己做错的事情迁怒他人,他大可以一直迁怒下去梗着脖子不认错,却也就是这样了,没有人能够一直包容。
那情分也如酒水一般,易逝易干,再难回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