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宋衍篇[10]
道法寺的晨诵结束,寺中僧侣都散了开来遍布各处,浮生和宋衍在人群中穿梭,有小沙弥见到二人对着他们弯腰致意,后者微微点头回礼,但步履不停。
沿着青石板路走到头,便是道法寺的藏经阁。
宋衍推开藏经阁大门,缕缕青烟从供案上的香炉中缓缓升起飘向周围,大殿内四处都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檀木香。
白衣和尚正端坐在蒲团上,双眸紧闭,神色平和,他左手拿着佛珠举在胸前不停拨动,右手轻缓却有节奏地敲着木鱼,口中还不断低吟着浮生听不懂的经文。
听到开门声,道衍手中动作未停,一直到他念完口中那篇经文,才将木锤放下,睁开眼看向已然走到他身旁的宋衍。
“阿弥陀佛,我等你很久了。”
宋衍就着道衍对面的蒲团坐下,听到这句话眸光微动,看着年少时的他自己道:“看来你早就知道我会来找你。”
后者迎着宋衍打量的目光,不闪不避,镇定如常:“那日在廊桥上见到你与浮生施主的第一眼,我便料到了今日的局面。”
见宋衍挑眉似乎有些惊讶,道衍难得地勾了勾唇。
这是浮生第一次见道衍笑,与宋衍一惯的笑不同,道衍的笑更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气质,是真正的不惹尘埃。
“你身上有同我一样的佛光,我能感知到你与我之间的关系,也曾看到过许多并不属于我的记忆。”
自廊桥一见后许多事情都已经脱离了原本的轨道,道衍虽然诧异,但他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相遇或是分离,皆是定数。
“我虽不懂那些感情都是什么,但我知道,这便是此番入世佛陀想让我领悟的。”
宋衍顺着他的话问了一句:“那你可从中领悟到了什么?”
道衍从容不迫地应答,却是有些顾左右而言他:“懂了情,却放不下情,成不了圣佛,懂与不懂,又有什么分别?”
圣佛么?宋衍自嘲地笑了笑。
从他有意识的那一日起,天上诸神都在同他道,他或许是这世上最后一位能修成圣佛的佛子。
所以他生来便修佛,只为了不辜负佛陀期待,不辜负诸神所望。
他原也以为自己能成为圣佛,是以将其列为自己一生的追求,可后来真的入了世,他方才知晓,尽管天生佛身少走了许多弯路亦无用,过不了红尘这关,他便成不了佛。
“元宋,便暂且还是这般称呼你吧。”
道衍唤了一声宋衍之前随口诹的名字,目光下移至宋衍手腕,那里已经有了点点暗红色的尸斑。
“你的这具肉身已经时日无多,不日便会完全溃烂化为枯骨。你本不属于这里,届时六界无你容身之所,惟有与我合为一体才能留下来完成你想做的事情。”
鸢娘刚才那一刀虽然没有真的要了宋衍的命,但妖刀上的确淬了毒,鸢娘也的确是下了狠手,只是她从来都不是想让宋衍死。
宋衍之所以能身死而魂不离,是因为他使用了神族早已禁用的秘术,以一世寿元为代价,用心脏做引,强行将自己的元神锁在体内,成了一个活死人。
若心脏只是被寻常利刃刺穿,顶多是元神不得不离体,可卯樂是奔着宋衍的命而来,他要的是宋衍元神尽毁,是以尽管有太上老君的仙丹救命,宋衍也只有死路一条。
鸢娘会疗伤术,却并不擅解毒,尤其是这种极其凶猛的复杂妖毒。
从前她替百姓义诊时,都是先将对方身上的毒素转移到自己体内,再耗损自己的修为去化解,这次也不例外。
鸢娘将宋衍体内的妖毒悉数转移到了自己身上,是以宋衍只是元神受了些轻伤,可这次的情况与之前不同,以她的修为根本无解。
鸢娘是在用她的命来换宋衍活。
宋衍紧紧握住双拳,连有血珠顺着指缝滴落在地也恍若不觉,看着道衍正色道:“我们两个当中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
同一个时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存在两个同样的人,宋衍心中早已有数。
鸢娘也曾暗示过他,两千年前的鸢娘已经不存在了,想必这也是两个时空的灵魂相融所致。
“我知道。”道衍轻笑一声,十分坦然,“你便是我,我便是你,是谁活下来又有什么要紧?”
看着眼前这个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和尚,宋衍忽然有些羡慕他,羡慕他超越世俗的洒脱和淡然沉稳的心性。
年少时的轻狂早已在九十九世的轮回里被磨平了棱角,他的心境也已不复当初。
道衍,对不住,我一定要活着,还有——
“我叫宋衍。”
在二人元神融合的最后一刻,宋衍告诉了曾经的自己他在人间的新名字,虽然他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听到……
这一日,道法寺的藏经阁内,佛光充盈了整座阁楼,溢出的光芒耸入云霄,经久不散,方圆百里的盛京百姓都为之震撼。
不多时,藏经阁外已经聚满了人,除了道法寺的僧侣外,还有许多被佛光吸引过来的盛京百姓。
见白衣和尚从藏经阁中出来,原本被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不约而同地为他让出一条道,百姓纷纷朝着白衣和尚跪了下去,虔城地参拜着,犹如见了天神一般。
和尚从容淡定地环视着众人,最后视线落在浮生身上。
二人四目相对时,浮生眸光微沉。
她知道自己的朋友宋衍已经死了,道法寺的住持道衍也已然不在,如今活着的是那位天上人间都尊崇的佛子。
道法寺的建寺住持是天神下凡的消息不胫而走,不过半日便传遍了盛京,道法寺的香火越发鼎盛。
……
宋衍离开道法寺前再最后见了应觉一面,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最对不住的就是这位小徒弟,两次都丢下他独自一人。
应觉在这偌大的盛京本就举目无亲,唯一的依靠便是宋衍,前世他不告而别,这一次总要同爱徒好好道个别。
“师父。”小和尚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
宋衍开门见山道:“应觉,为师要走了。”
应觉闻言明显怔愣了一瞬,却终是强忍着心中难过,哽咽着道:“徒儿明白,师父总是要去天上的。”
应觉同盛京众人一样,都以为今日藏经阁的佛光便是宋衍成佛的象征。
是以他只以为自己的师父说的是要去天界述职,不禁暗自在心中下决心,今后定要加倍用心,认真修行,绝不能丢师父的脸。
宋衍不愿戳破孩子内心的美好幻想,便也不多做解释,只是将自己脖子上的佛珠取下,亲手给应觉戴上。
“为师此生只有你这么一个徒弟,却没能教授你太多,此次一别你我师徒二人或是难再相见……”
宋衍这句话确是实话,前世也好今生也罢,哪怕是在轮回的两千年里,只有应觉一人是正儿八经地拜在他门下,亦只有应觉的法号是他亲自所起。
“这串佛珠已被为师注入三层神力,权当是补赠于你的拜师礼,愿它能护徒儿一生顺遂。”
三层神力对于凡人而言已是无上的祝福和庇佑,他不知道前世应觉的结局如何,但至少这一世直到应觉寿终应当都无大碍。
如此也算是弥补了一些前世的遗憾。
听到自家师父如同交代遗言一般地说着这些道别的话,应觉心里没来由地慌乱,双眸也忍不住蓄满了泪水。
他知道,这或许真的是自己与师父的最后一次见面了。
该说的话说完,宋衍最后拍了拍应觉肩膀,少年肩膀虽羸弱,却足以撑起道法寺的一片天,往后的路只能靠他自己走下去了。
看着师父离开的背影,应觉小跑了几步跟上,却又在快追上时停住了脚步,目送着师父离开。
宋衍恢复神力后对周边的风吹草动更为敏锐,自然也知道身后应觉的动静,却没有停下,他心不在此,不配留在道法寺。
大抵是少年心性傲气得很,看到面前头也不回渐行渐远的两道身影,应觉扯开嗓子喊道:“师父!徒儿一定会修成佛,去天上找您再续师徒缘!”
语气是前所未有的笃定和坚持,比他说要拜师那日还要坚定。
宋衍弯了弯唇,暗自在心中腹诽——
好小子,只管全力以赴做你想做的,为师相信你。
还有,莫要再来寻我这个不称职的师父。
师徒缘分已尽,少年自当会有更灿烂的前程,我会在无尽的虚无之中为你呐喊。
……
“紫鸢,你可真是糊涂,背叛妖君能有什么好下场?”
女子掩着嘴,目露惋惜之色,她的嗓音十分魅惑,若是宋衍在,便会发现这是他曾经见过的青狐妖。
很快就有同伴接过她的话:“就是,反正那个佛子又不会感念你留他一命的恩情,说不定还会记恨你捅了他一刀,只有你在这痛不欲生。”
另一名同伴推搡着二人,催促道:“和叛徒说这些做什么?我们快走吧,一会儿妖君该连我们一起罚了。”
叽叽喳喳的谈话声随着脚步声渐渐远去,四周瞬间安静了下来。
此时,原本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紫衣女子缓缓睁开了双眼,她将自己蜷缩成一团,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痛呼声。
只见她面色苍白如纸,额头已全是汗珠,额前的碎发也早已被汗水打湿,耷拉在她的脸上。
她胡乱地打量着四周,映入眼帘的却只有一片昏暗,因为没有完全按照卯楽所吩咐的去做,他便命人将自己关了起来。
没有杀她并非是卯楽仁慈,而是即便是他不动手,鸢娘也活不长了。
此前她故意捅了宋衍那一刀,便是想让宋衍恨她,她在逼他放弃自己,这样她死后宋衍才不会难过。
“阿衍,你一定要成圣佛。”
“你不能,也不要再为我停滞不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