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宋衍篇［8］
宋衍和鸢娘的第一次相遇，是在盛京齐府，彼时他还只是那个不谙世事的佛子道衍。
听闻盛京城闹鬼，已经牵连了不少人家，齐府更是接连几日都有人死去，一时间，城中百姓人心惶惶，信佛的不信佛的都开始在家中供起了菩萨。
宋衍受齐府管家之托下山捉鬼，然而第一个捉到的却并不是鬼，而是一只刚刚学会化形的小花妖。
宋衍在后花园找到她的时候，花妖正低着头蹲在地上，一手撸袖子一手拿着瓢葫芦，脚边还放着一把铲子和半桶水。
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花妖抬起头循声看过去，齐府家丁人手一把武器簇拥成一团紧跟在宋衍师徒身后，人很多，而她的眼里却只有那个白衣飘飘心如止水的佛子。
只一眼，便胜却万年。
齐府众人不识妖，何况眼前这名女子面容姣好，眼神清澈，端看外表与常人无异，给人一种十分亲切的感觉。
齐管家发现女子跟前的那片泥土似乎被翻新过，顿时面色大变，连忙小跑过去凑近瞧了瞧，环顾一圈都没找到他想找的东西，急得直拍大腿：“哎哟，老爷最喜欢的那株鸢尾花不见了！”
再看到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杵在一旁的罪魁祸首，齐管家呵斥道：“你这小姑娘，看着挺乖巧的一丫头，怎地如此顽劣，没事拔花做甚？”
花妖一脸无辜，用手指了指自己反问道：“你在说我吗？我没有……”
没等花妖说完，只听得齐管家继续道：“若是拔的其他花，拔了也就拔了，为何偏偏非得是这一株？这可让我如何向老爷交代才好啊，真是要了我老头子的命了！”
花妖此时穿的是齐府丫鬟的衣服，齐管家只当她是齐府下人，是以一通数落。
花妖听罢神情十分迷茫，似乎不能理解眼前这个小老头到底因何生气，只觉得凡人可真是莫名其妙得很。
“齐叔，一株花而已，没了便没了吧。”齐府的宝贝少爷齐明路过花园正好听到二人对话，打了个呵欠道。
“少爷，这可不是普通的花，这可是老爷……”
齐管家还打算跟自家少爷好好解释一番那株花的来历，后者却摆了摆手打断他的话，讥讽地勾了勾嘴角。
“反正也只能待在这一亩三分地里供着，花再美若是无人欣赏也不过是朵普通的花罢了。”
齐明侧身背对着宋衍，隔着假山后者并没认出他便是那夜欺负应觉的几个纨绔之一，只是觉得声音有些耳熟。
宋衍后来问过齐明那夜为何要找应觉麻烦，齐明告诉宋衍那日有人跟他告密，说是应觉偷了他的钱袋和玉佩，正好那日心情不顺，便决定和同伴一起好好教训教训这个小偷，哪曾想告密那人才是真的贼。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前世他与齐明的交集以及对后者的印象都只止于那夜而已，之后道法寺的香火捐赠也都是由齐管家全权负责。
齐府唯一的少爷都发了话说不追究，齐管家自然也不能再责怪花妖，只期盼着老爷得知消息别迁怒于他。
应觉好奇地问道：“阿弥陀佛，施主口中的花究竟是什么花？竟如此精贵？”
齐管家见是大师的徒弟发问，自是不敢欺瞒，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不瞒小师父，是株紫色鸢尾花，本也不是什么稀罕物，贵就贵在这株鸢尾常年花开不败，老爷见它新奇就花重金将其移植进了府中，这些年一直养在后花园，平日里都宝贝得紧不让人碰，谁曾想……哎。”
宋衍抬眸看着眼前天真无邪的花妖，虽然知晓她便是齐管家口中的那株宝贝鸢尾，却不能将真相告知众人。
齐府众人喜欢鸢尾花，是因为它只是一株花，花开不败是以美不胜收，但终究不是活物，可若是花成了精，他们便该害怕了。
自古以来，但凡异类，凡人皆畏。
齐管家突然想起自己请道法寺的僧人下山是为了捉鬼，方才没仔细看，如今才发现眼前这位丫鬟装扮的女子面生得很，绝对不会是府上的人。
念及此，齐管家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于是他悄悄挪到宋衍身旁，小声问道：“大师，这……这女子是不是就是近日祸乱盛京的鬼？”
宋衍摇了摇头：“她不是鬼。”
说罢宋衍取下脖子上的佛珠，在腕上缠了几圈，双手合十双目紧闭，口中喃喃有词。
天色忽然黯淡了下来，四周阴风阵阵，呼啸声中伴随着刺耳的尖叫，十分可怖，没一会儿齐府便完全陷入了昏暗，齐府众人不停哆嗦着后退，谁也不愿做送死的出头鸟。
宋衍心中暗道一声“来了”，随后猛地睁开双眼，咬破手指在左手掌心划了一个“卍”字，最后一笔勾完，血色“卍”字变成了金色。
宋衍双手迅速结印，对着花妖身后拍了过去，“卍”字脱离手心渐渐变大……
只听得一声凄厉的惨叫响彻云霄，那道红得发黑的怨灵才完全现出了身形，正满脸愤懑和不甘地瞪着宋衍。
宋衍虽无神力却终究是神身，神之血岂是她一个怨灵能承受得起的？
“阿弥陀佛，往事已矣，施主何必执着？”
怨灵被“卍”字压住不能动弹，听到宋衍教诲般的劝导，心中更为恼火：“秃驴你懂什么！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这个臭和尚也一样！”
怨灵身上冒着黑气，她越愤怒，黑气便越浓厚，“卍”字诀摇摇欲坠。
花妖和怨灵离得近，旁人看不到，她却能清楚地看见怨灵脖颈和手腕上的皮肤满是伤痕，手腕的痕迹像是被鞭子抽打所致，而脖颈的伤……好似被生生撕裂过一般。
怨灵的脸上也有划痕，半边脸妖艳至极，另外半边纵横交错的疤痕仿佛脸上粘了一层蜘蛛网。
明明应该是个标致美人，如今却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花妖蹲下身子，伸手拨开怨灵贴在脸上的长发，后者不明所以躲了一下，见其安然无恙有些诧异，“卍”字诀居然对她无用。
怨灵是知道花妖身份的，她本就是打算趁花妖化形时夺舍重生，却终究晚了一步，她根本无法进入花妖的身体。
花妖将灵力凝聚到指尖，轻轻抚过怨灵的脸，奇迹的一幕出现了——
怨灵脸上的疤痕随着花妖指尖划动逐渐消失，须臾过后，方才还狰狞万分的一张脸变得白净清透，活脱脱的一副美人相。
“你……”怨灵也发现了自己的变化，不敢置信地看向花妖。
只见豆大的汗珠从花妖额头滚落，怨灵抬手想替她拭去，却发现自己双手指尖犹如枯骨，指甲又黑又长，十分丑陋，便又缩了回去。
宋衍看到眼前这一幕眉头微动，他从未见过有妖不惧佛光，更没想到这个才化形的小花妖竟然会治疗系法术，若她能好好修行，说不定日后可以褪去妖籍修炼成医仙。
花妖停下动作，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我看到了。”
怨灵目露困惑，不明白花妖究竟看到了什么，后者未多解释，又将指尖移到她脖子处的那道伤疤，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花妖额前的汗珠更多了些，秀眉紧皱，似乎看到了十分残忍的事情。
再睁眼时，她神情悲悯地看着怨灵道：“我知道你生前都经历了什么。”
怨灵原名林素娘，本是名门望族的嫡女，夫家亦是门当户对的世家贵胄，新婚头几月二人也曾伉俪情深过，只可惜好景不长。
素娘夫婿马廷耀奉旨南巡东下，走时还同已有身孕的娘子保证，定会办好皇上交代的差事，得了封赏让素娘安稳享福。
不曾想三月过后，再回来时却带回了一位姨娘，姨娘貌美，却是不及素娘，胜只胜在她嘴巧更会讨马廷耀欢心。
那时素娘已有五个月身孕，身子没有以往轻盈，因为林府遭人诬陷卷入贪污案，一心牵挂娘家，是以脸色也越发憔悴，偏偏姨娘还总来她面前挑事。
若是被马廷耀撞见了便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好似素娘欺负了她一般，这让马廷耀觉得发妻越来越不可理喻，二人没少起争执。
素娘已然知晓自己的夫婿并非真的良人，却碍于腹中胎儿对他们百般忍让，不曾想她越是让着对方，对方便越嚣张，以至于最后终究还是让姨娘爬上了自己的头。
那日她本是在院中凉亭赏荷喂鱼，忽然下起了大雨，瞧着雨势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孕妇本就体弱，丫鬟怕她着了凉便先回去取伞，亭中只剩了她一人。
贴身丫鬟刚刚离开，姨娘便带着她的丫鬟进了凉亭，对着素娘阴阳怪气了几句，全都被素娘讥讽了回去。
那时素娘还不知道，这便是她噩梦的开始。
当天夜里，马廷耀怒气冲冲地来到她的房间，对着她的脸颊就是一巴掌，被打懵的素娘因着重心偏移一时没站稳，倒下去的时候肚子恰好磕到床沿，当时便见了红。
马廷耀却视若无睹，只责怪素娘不该推姨娘下湖，害得姨娘受冻不说，连刚刚怀上的孩子也滑了胎。
素娘心下悲凉，她何时推过姨娘？姨娘又何时有了身孕？退一万步讲，就算姨娘真的怀了胎儿，那个女人的孩子要紧，她的孩子就不重要了吗？
素娘悲从中来，算是彻底看清了马廷耀的真面目，懒得再解释，只吩咐丫鬟替她去请大夫和稳婆，虽然还有三个月才足月，但这个孩子如今是她唯一的依靠，她一定要保住。
马廷耀下了死令不让府中下人替她请大夫，素娘明白，他这是想让她死，只有她死了那个女人才能上位，可她怎么能如他们的愿！
好在府上还是有下人心善，偷偷替她寻了个大夫，下人带着大夫进来的时候素娘看清了对方的长相，是大厨房的人，素娘记得这位厨娘，她以前帮厨娘说过话，所以厨娘这是在还恩。
没有稳婆来，厨娘便充当了稳婆，按照大夫的指示一步步做，好在有惊无险，孩子平安无事地生了下来。
素娘现下虽然看着无事，但身体已经垮了，她能感知到自己时日无多，她也知道孩子绝不能留在马府，否则只有死路一条，所以她托厨娘带着孩子离开这里。
刚从鬼门关出来，素娘身体虚弱还没得及恢复，那位据说滑了胎的姨娘便带着丫鬟小厮闯了进来，将她按在床上。
姨娘掏出匕首在素娘脸上拍打了几下，嘴角还挂着笑，但在素娘看来却是笑里藏刀，眼前这人就如同蛇蝎一般阴狠毒辣，只有马廷耀不在，她才会彻底露出这副阴狠狰狞的面孔。
“姐姐以为将孩子交给厨娘带走就万无一失了么？姐姐怎会如此天真？”
说着姨娘拍了拍手，外面便有人抬着一具尸体进来扔在地上，她还让人将素娘拉下床，正好摔在尸体上。
素娘颤抖着将眼前的人翻过来露出她的脸，正是刚刚替她接生的厨娘，尸体还是温热的，却已经没了气息。
素娘心下愧疚，抱着厨娘无声落泪，是她害了这个无辜的妇人。
姨娘看到这一幕笑得十分开心，大抵是觉得还不够，继续刺激道：“姐姐，可怜你刚出世的孩子还没见过太阳，倒是先去见了阎王呢。”
“姚邱月！”素娘额前青筋暴起，眼里全是血丝，怒视着对方，一字一句道：“我林素在此立誓，哪怕死后永坠阎罗万劫不复，我也必会化为厉鬼来讨你这条命！”
姚邱月并没理会素娘的诅咒，蹲了下来用匕首划花了素娘半边脸，跟另外半边完好无损的脸对比起来，愈发显得可怖。
姚邱月将匕首扔在地上，讥讽道：“那我就等着你来报复。”
说完吩咐下人将素娘带了出去，以极为残忍的酷刑结束了她的一生。
那本是一个大好的月圆之夜，只是在素娘气绝身亡时，天上圆月像是被泡在血水里浸过一般，染得通红。
素娘死不瞑目，临终遗言一语成谶，死后真的变成了厉鬼，将马府上下冷眼旁观的那些人全都杀了，尤其是马廷耀和姚邱月，他们对她五马分尸，她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她林素发誓，这一生只要还活着一日，便杀一负心汉，直到天下再无负心人。
……
花妖通过林素身上的伤痕看到了她前世悲惨的遭遇，也知晓了她因何会变成现在这幅模样，花妖拉起林素的手，安慰道：“素娘，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辛苦你了。”
素娘在这世上停留了百年之久，从未听过有人对她说一句宽慰她的话，如今乍然听到，内心防线忽然一下就崩塌了，周身的黑气渐渐褪去，她又变回了当初的林素。
“可我终究还是做错了，这百年间我已经记不清自己究竟杀了多少人，只怕是入了地府也洗不清我的罪孽。”
“林素施主。”宋衍忽然叫了她一声，道：“你的孩子当时并没有死。”
就在方才花妖替林素抚平伤口探取记忆的时候，宋衍元神出窍去了一趟冥府。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做，元神出窍十分伤身体，尤其是他现在没有神力护体，此举于他并无益处。
但幸好他去了，这才得知当年厨娘抱着孩子离开时多留了个心眼，将孩子交给了大夫藏在药箱里带了出去，马府惨案发生后，大夫便将那孩子当成了自己的孩子抚养长大。
“齐老爷就是你的后人。”
听到宋衍的话，林素眼角流下两行清泪，老天总算待她还是不薄的，至少她的孩子不仅平安长大了还娶妻生子留有后人。
“林素愿意为自己犯下的罪受罚。”
凡是害过人的怨灵按例都应是魂飞魄散的下场，但念在林素生前良善积攒了不少功德，死后所杀之人也皆是负心薄情之辈，宋衍生平第一次对恶灵动了恻隐之心。
他没有杀林素，而是亲自将她带到冥府，同阎王求情再给林素一次赎罪的机会，待林素在地狱受刑完毕，便还能重入轮回道。
林素去冥府前回头笑着看向花妖，柔声问道：“你可有名讳？”
“紫鸢，我给自己起的名字，你也可以叫我鸢娘。”
花妖莞尔一笑，笑容明艳胜骄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