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宋衍篇［1］
青年和尚跌跌撞撞闯入浮生境的那一刻，浮生差点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宋衍你……”为何如此着急？
她原是想这样问一问他，却在看清来人如今的狼狈模样时，不自觉地将后半句咽了回去。
青年和尚的袈裟虽仍挂在身上，却早已因外力被划成了一道道破破烂烂的布条，此时正凌乱不堪的混在一起。
袈裟主人的脸上和掌心沾满了泥土，其间隐约可见些许血痕……
浮生掌管浮生境不过九百多年，和尚却已在人间轮回了上千年。
二人相识近千年，她见过对方许多样子，正经的不正经的，虽说大多时候都是后者，但如现在这般失魂落魄却是头一回。
宋衍将将爬完九十九层阶梯，身子微微发软，原地踉跄了几步，幸而浮生上前虚扶了他一把才不至于倒地。
浮生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浮生。”
宋衍抬头对着眼前人虚弱地笑了笑，轻声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我在。”
宋衍方才的声音太过虚无，寻常人听见多半都会以为是幻觉，然而浮生还是第一时间回应了他。
强忍着体内五脏六腑传来的阵阵剧痛，宋衍问道：“相识千年，宋衍可还算得上你的朋友？”
浮生不假思索：“自然是算的。”
看出了宋衍身体的不对劲，浮生本打算输送一些灵力给他，却被后者拦住了动作。
“来不及了。”宋衍无奈地摇了摇头。
还有谁能比他自己更了解这副残躯的状况呢？不过是强弩之末罢了，更何况他原本就不是为了自己而来。
“来不及了浮生，天界那些老匹夫诓我，他们诓我……从来都没有百世，鸢娘从未入过轮回。”
鸢娘？
这是浮生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她只知晓宋衍原是天界之人，因犯了错才被罚入人间历劫千年，百世轮回百世凄苦，没有一世能得善终。
是以世间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炽盛，宋衍几乎全都历经了个遍。
原来竟是因为这名叫鸢娘的女子么？
“宋衍，你这一世元寿已尽，还不速速离开那副躯壳，与我们一同回冥府。”境外的阴差进不来，只好借助神力传音入境。
宋衍闻言讥诮地弯起嘴角，十分不屑。
看着眼前这位认识了许多年的好友，浮生眸中神色晦涩不明，方才她便知宋衍不是活人，五脏六腑俱已破碎，单看身躯分明是已死之相，何以魂魄仍尚未离体？
再瞧他这一身伤，只怕也不单单是来浮生境的途中摔跤所致……
方才只顾着和宋衍说话，倒是忘了如今是在浮生境内，她与宋衍相识这么些年，宋衍从未上过秭归山，不是不想，而是上不来。
浮生境有结界，若非得了天帝应允，便是天神上了秭归山亦无法进入浮生境。
更何况，历劫的宋衍已不是神。
浮生袖中十指紧紧攥在一起，指尖刺破掌心深嵌其中，她却恍若不觉，只是垂眸掩去眼中一切情绪，再睁眼时又是一派清冷模样。
“你如何得知鸢娘未入轮回？”
宋衍缄默不言，眸光又暗了几分，片刻才道：“我看见她了，鸢娘的元神……快散了。”
……
这是宋衍在人间历劫的第九十九世，这一世他仍然是个和尚，却是个短命的和尚。男子二十而弱冠，如今他正是二十岁的年纪，却已是个将死之人。
他是道法寺的第一百二十七代传人，也是道法寺的最后一任住持，法号道衍。
但他着实不喜欢这个法号，就如同他虽然在道法寺中生活了二十年却依然厌恶寺名一般。
宋衍始终认为，道便是道，佛就是佛，佛家寺庙却顶着个道家名字，如此这般，不伦不类。
是以，在他的师父也就是上一代住持圆寂之后，他便遣散了道法寺，全然忘了那位老和尚临终之际的嘱托——
“道衍啊，你尚在襁褓之时便被为师捡了回来，为师见你的第一眼便知你与佛家有缘，日后必能大有作为……”
“为师今日将住持之位传递于你，望徒儿能带领寺中众人将道法寺发扬光大。”
老住持久卧在床，不知那时的道法寺因为穷得揭不开锅，已经没剩下几个僧侣，仅剩的几个亦不过是因为年纪太大懒得奔波。
但在看到新住持的作为实在是太过荒唐无度之时，还是边摇着头边叹气，几个人相互搀扶着离开了这座待了大半辈子的寺庙。
只是老僧不知，他们几人下山离开的时候，宋衍在庙门檐顶处目送了他们一路，从清晨到黄昏，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看着下山路。
直到最后一丝晚霞消失之际，宋衍才跳下檐顶，抬头看了一眼道法寺的牌匾，据说这是两千年前那位建寺始祖亲笔所题，据说那位始祖早已飞升成佛……
其实道法寺的香火原先也曾鼎盛过，不过那已经是两千年前的事了，不提也罢。
话说回来，宋衍当上新住持没多久就成了光杆司令，孑然一身的宋衍自然十分潇洒，他当了二十年的和尚，却从未有一日守过戒规。
如今无人盯着他，自是更为放肆。
京中酒楼、茶馆、戏院……凡供寻常人消遣娱乐之地，众人总能见到一和尚自由出入其中。
和尚无酒不饮，无肉不欢，似是早已将僧人的清规戒律抛诸脑后，全然不惧世人如何评判于他。
当然，和尚也并非一无是处，可若非要挑出和尚的一个优点，那便也只有不近女色了。
九十九世轮回，唯有色戒，宋衍至今未犯。
道法寺遣散后的第一个月圆夜，正是中元节，宋衍独自一人坐在河岸饮酒。
河面水光流转，盏盏莲花灯自上游缓缓漂来，承载着尘世中人对已逝故人的思念之情，慢慢荡向远方……
“宋衍和尚。”
听见有人唤自己，宋衍抬头觑了一眼。
只见来人一袭淡青色纱裙，腰间处的纱却薄如蝉翼，透过月色隐隐可见女子纤腰，行走时腕间的铃铛叮当作响，好似一曲悦耳的独奏。
再观面容，生的是一双丹凤眼，眼角微微上挑，以黛画眉，细长如柳叶，配上精巧的小翘鼻和朱唇，端的是一副花容月貌。
女子肤如凝脂，媚态十足，任谁看了都难以移开目光。
岸上来往行人纷纷驻足注目，宋衍却撇开视线，漫不经心地开口道：“又是你这只狐狸。”
显然，这已不是宋衍与狐妖的第一次见面。
青狐朝众人抛了个媚眼，岸上那些男子的表情瞬间变得花痴了起来，青狐瞧着觉得好生无趣。
无视宋衍语气的不耐，青狐脚步轻盈地走到宋衍身前，俯身调侃道：“好歹千年前也是差点成了圣佛的人，怎地如今竟堕落成这般模样？”
可不是堕落么？
明明千年前还是天上人间口口相传、人人盛赞的佛子，如今却视佛家规矩如无物，将原本的大好前程毁得一塌涂地。
“我今日没有心情同你说笑，识相的赶紧离开这儿。”
宋衍原是想一个人安静饮酒，偏生这个狐妖不识趣，不仅不听劝，还离他更近了些……
“宋衍和尚！”狐妖没想到宋衍会突然出手，堪堪闪身躲过对方的锡杖，心中仍有余悸。
自两千年前那件事后，妖界都在流传着佛子宋衍多情的说法，殊不知若是那人不是鸢娘，眼前这个和尚才是天底下最最无情的佛子。
念及此，青狐却又觉得眼前这个本来很可恶的和尚忽然可怜了起来。
“我此番前来并非要与你作对，而是要告知你一个秘密。”
宋衍饮了口酒，不语。
青狐不甚在意，继续道：“天界诸神是诓你的，鸢娘从未入过轮回。”
提及鸢娘，宋衍的神色终于有了些许波澜，拿着酒坛的手几不可见地收紧了些力道。
“若你不信，便只管去那忘川看看，看看究竟是我在诓你，还是天界那些道貌岸然的神佛！”
青狐留下这句话便不见了踪影。
宋衍如今虽然只是个凡人，却也不是她这等小妖惹得起的，话既已替人带到，自然是要逃之夭夭回她的狐狸洞逍遥了。
徒留虽已是凡人却仍记得前世的宋衍在原地失神……
他曾是佛子，是天上神，自然不愿相信从前的同伴会欺他瞒他。
可这个小小狐妖也犯不着不顾自己性命，只为了传递这样一个假消息于他。
宋衍闭上眼，在心中默念，忘川么？
看来这一世他终究还是活得有些长了，得寻个由头亲自去忘川走一趟。
小狐狸，但愿你只是在同我开玩笑。
……
从前浮生不明白这个和尚到底在执着什么，如今终于知晓，却还不如不知。
她宁可宋衍仍是那个不守清规戒律没心没肺的假和尚，每日喝点小酒吃点禽肉就能乐呵一天。
诚然，那或许也不过是对方装出来的潇洒，故作轻松……
可她无法。
如今她是浮生境主，不是浮生，宋衍是浮生境的客人，不是她的朋友宋衍。
浮生神色复杂地看着宋衍，问他：“你想让我如何做？”
宋衍抬头，与浮生四目相对，看清了对方眼底的担忧，便宽慰似的冲她笑了笑。
“宋衍愿以法器念珠同境主做一笔交易，换衍之时光倒转，回到两千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