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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乐安篇[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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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十六年前,元柏舟第一次随着爹娘去南秦,那年他亦不过刚刚过了五岁生辰。

    阿娘说她在南秦有位至交,新婚已有数月,听闻故人腹中胎儿即将临盆,错过故人婚宴已是遗憾,万万不能再错过头胎之喜,于是特意带了阿爷和他一家三口前去祝贺。

    他见到了传闻中温婉大方的淮阴公主,只是对方似乎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般稳重。

    许是阿娘早就去信知会过一声,淮阴公主一大早便候在城门凉亭处,直到午时将至才等来他们。

    还未待他们三人走近,便瞧见那位身怀六甲的公主蓦地站起身来,将身旁正倒着茶的侍女吓了个激灵,生怕她重心不稳摔了可不得了。

    淮阴公主三步并两步地往前走,健步如飞,一点都不像是个再过几日胎儿便将足月的产妇。

    阿娘怕她摔着,又因许久未见好友,心里高兴得紧,便也加快了步伐。

    待二人仅剩一步之遥时,她们相视一笑。

    “可算将你们夫妻盼来了,当初说好的等我成婚时你二人定会以大礼相送,礼不礼的暂且不提,人都未见着影。”

    淮阴公主笑着抱怨,当初她成婚得突然,元氏夫妇得知消息时人尚在大雁,为诸多琐事所缠,实属难以脱身。

    这不,将将得了空,夫妇二人就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好歹是尚未出世的那孩子的干爹干娘,怎么着都得见上一见。

    “好蓁蓁,快别气了,莫要动了胎气。”元柏舟听到他的阿娘这样说。

    在大雁时人们便常说元许氏那张嘴惯会哄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死的都能被她说成活的。

    如今对着挚友,更是只管笑一笑,对方就什么责怪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毕竟有句俗语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

    “呀!这就是柏舟罢?倒是生了副好模样。”淮阴公主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方才她只顾着同好友说话,倒是忽略了藏在男人身后的小小人儿。

    许氏张了张嘴正欲开口,却又听得好友道:“随他爹,可不随你,别想臭美。”

    一时间她哭笑不得,唯有在心中暗道蓁蓁这丫头可真记仇。

    小柏舟则上前几步,一本正经地对着秦宛蓁作了个揖,奶声奶气地唤她“蓁姨”。

    ……

    十六年前在南秦的那几日,大抵是他这前半生最后的一段快乐时光。

    元氏夫妇未能待到秦宛蓁分娩的那日,便收到了来自雁王城的密信,匆匆告别了秦宛蓁,带着元柏舟离开南秦回了大雁。

    临走时许氏将此前特意请人用上好的玉石打造的一对凤凰簪送给了秦宛蓁,然而后者只要了其中一个,另一个留给了许氏,二人约好来年春日要一同踏青。

    不曾想,此次一别,竟是生离死别,他们再无相见之期……

    再忆往事,心绪万千。

    眼前的少女长相并不随她的母亲,可元柏舟却总能在她身上看到蓁姨的影子。

    分明都不是沉默寡言的性子,却都在人前端得板正,端庄识大体似乎是她们作为皇室之人必须该有的素养。

    是以尽管她们母女都渴望着自由,却又都被家国束缚,终其一生不能为自己而活。

    只是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样?哪里还有资格去同情旁人?

    元柏舟自嘲地笑了笑,随后站起身来,侧目看了乐安一眼。

    “夜深了,我送你回去。”

    草原的夜十分宁静,乐安和元柏舟并肩走在一起,二人不说话时便只有风刮过树叶的婆娑声。

    南秦女子多娇小,乐安在南秦虽不算矮,甚至比许多人都高,但在元柏舟面前还是显得十分小只,只堪堪到了他的肩头。

    夜里风凉,元柏舟将自己的外衣给了乐安,一路无言。

    到了乐安帐前十步距离的地方,元柏舟并未再上前,只是目送着她走近帐子。

    后者掀起帐帘,忽然顿住,回过头来问他:“你……为何一直戴着面具?”

    元柏舟一怔,旋即笑着道:“灵心为何戴着面纱,我便因何戴着面具。”

    这回换乐安愣住了,灵心曾说是三王子救了她,可即便如此她的那半张脸也已留下可怖的疤痕,那么眼前这人……

    她不明白,为何明明是老雁王最偏心的小儿子,却从不愿以王子身份现身众人面前,甚至直到老雁王丧葬结束,他也不曾出现过于葬礼之上。

    老雁王说他曾犯过一个错,所以终其一生都在弥补,可究竟是什么样的错,才能让父子俩走到如今的地步?

    十多年前的那场火到底又隐藏了什么秘密?

    ……

    自那夜后将近十日的时间内,乐安都没再见过元柏舟。

    他似乎变得非常忙,乐安不知道他在忙什么,却隐隐觉得或许和王位有关。

    老雁王虽死得突然没能留下遗诏,但好在本已隐退的三朝元老相国公愿意出来坐镇,新君之位的归属依旧按原计划考量。

    某日夜深人静时,早早入睡的乐安忽然察觉到有人在悄悄向她靠近。

    她不动声色地闭着双眼继续佯装熟睡,锦被下的手却悄悄摸向藏起来的匕首,缓缓抽出刀鞘,待那人走近时瞬间起身将匕首刺了过去……

    “公主,是我!”

    刀尖堪堪停在那人眉心,对方吓了一跳,慌忙出声。

    是灵心。

    “你怎么来了?”乐安收起匕首揉了揉眉心,方才握着匕首的那只手在身侧微微颤抖,她从未杀过人,方才便是差一点。

    灵心是元柏舟的人,那人若想杀自己,早在他们尚未抵达大雁时便可以动手。

    “三殿下让奴带您离开。”

    “离开?”乐安怔愣了一瞬,有些讶异:“这么晚了,要去哪里?”

    灵心回身看了一眼帐帘,压低音量悄声道:“殿下说雁王城如今不能留了,让奴赶紧带您离开这里,去寻一处安全些的地方躲起来。”

    “殿下还说,公主和亲本就非自愿,离了王城以后公主想去哪里都可以,不必再做南秦帝后二人手中的刀。”

    “还有永清公子,殿下给了奴许多银票,不论公子今后想习文还是习武,亦或者从商,银钱都是足够的。”

    乐安微微蹙眉,她愈发看不懂元柏舟想做什么了,事实上她也从未看懂过他。

    他与阿娘是旧识,但在南秦时却从未表现出来过,也不曾去过公主府同阿娘叙旧。

    可他又确实帮了自己许多,南秦到大雁的这一路多亏他迁就体谅,她和永清才能都平安无恙。

    虽说他瞒了她许多事,可若她开口去问,他亦全会一五一十地告诉她,似乎从未真的想欺瞒她。

    如今他让自己离开雁王城,甚至是连夜离开,如此迫切,便说明王城要变天了。

    他终究还是要与兄弟自相残杀争夺王位了么?

    “灵心,我……”

    乐安刚开口说了几个字,便听到帐外的人都在喊着“走水了走水了!”

    草原上火势蔓延得十分迅速,瞬间便点燃了小半边王城,不断有哀嚎声在耳畔响起,很快乐安的帐子外头亦全是火光,十分骇人。

    乐安脸色刷的一下变白,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夜。

    她想要拉着灵心离开帐子,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恍惚间她好像又看到了那个少女,依旧是那张笑脸,温柔地注视着她,告诉她“乐安别怕”……

    “公主,公主,你怎么了?”

    方才乐安魔怔的功夫,灵心已经带着她离开了帐子,见乐安仍是一副失神的样子不免有些担忧。

    乐安回过神来,看着面前摇晃着自己的人,对方蒙着面纱,不是阿湘,是灵心。

    乐安的眸子瞬间黯淡了下去,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有些焦急地问道:“永清和月兰姑姑呢?还有浮生,浮生在哪里?”

    “公子和姑姑都很安全,奴来叫您的时候殿下已经派人将他们送到城外,至于浮生姑娘……姑娘天黑前就已经离开了王城,奴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姑娘看起来像是在寻找什么人。”

    乐安松了口气,还好,还好他们都是平安的。

    “你们殿下到底在谋划什么?”

    “公主是在怀疑殿下吗?这场火不是殿下放的,殿下不会伤害百姓。”

    灵心的语气十分笃定,这天底下任何人都可能是坏人,但殿下不会,会拼死救下一个陌生小女孩的人,如何能是坏人?

    乐安无声地张了张唇,她没有怀疑是元柏舟放的火,但他必然知情,否则怎么会这么巧,刚好就在今夜要将她和她在意的人全部送离雁王城?

    元柏舟无意于王位,这点无论是他自己还是老雁王,都曾明里暗里告诉过她,如若不然也不会有那道考量的圣旨。

    乐安有些担心,元柏舟会因为一些她不知情的事迷失自己的本性,就如她的外祖父和父亲那般。

    灵心忽然瞪大眼睛看着乐安身后,身子止不住的颤抖,似乎在恐惧着什么。

    “公主这是要去哪里?莫不是我们大雁招待不周,怠慢了公主不成?”

    虽与声音的主人交集不多,却也无需回头便知来者是谁,乐安轻握着灵心的手以示安抚,转过身坦然地迎着元仲的目光,无畏无惧。

    “王城的火烧得这般大,二殿下不想着如何救火,来管本宫的去处做甚?本宫这不是还在大雁么?瞧二殿下说得仿佛本宫已经离开了似的。”

    乐安话中的讥讽元仲并非听不出,然而他却不怒反笑。

    “有贼人来雁王城纵火,本殿不过是担心公主的安危罢了,公主又何必如此冷淡呢?可真是叫人心寒呐!”

    担心她的安危?乐安冷笑着道:“二殿下若果真有心,又如何会同外人勾结,纵容他们屠戮自己的子民!”

    火光之下的惨叫声,并非真的是因失火,那些溅在帐上的鲜血和不断倒下的身影,都在昭示着这场火不过是为了掩盖元仲行凶逼宫的罪行。

    “既然公主知道了,本殿便不与你拐弯抹角了。”元仲收起一贯的假笑,看起来竟有些冷峻。“把父王的遗诏交出来,本殿可饶你和你阿弟不死。”

    乐安闻言心下震惊,他竟然知道!

    是的,老雁王虽然已经故去,却并非真的一点后手都没留,那日在王庭他拜托给乐安的最后一件事,便是替他守着那道写有新王名讳的圣旨。

    只是那日王庭之中除了老雁王和她,再无第三人,若是元仲知道……

    乐安心中隐隐有些怒气,若是元仲果真知晓这一切,那么老雁王很有可能不是病死的!

    虎毒尚不食子,更何况是生他养他二十余载的亲生父亲!

    这可当真是好狠的一个人!

    “若本宫不给呢?二殿下当真要杀了我?”即便此时否认,或者将圣旨给他,元仲都不会轻易放过她,那又何必委曲求全?

    “杀你?公主想多了。”元仲将腰上弯刀拔出拿在手中把玩,含笑看向乐安,只是笑意不达眼底,怎么看都渗人。

    “本殿不仅不会杀你,还会好好供着你,毕竟元柏舟对你的态度可不一般。只不过就可怜了你那小弟,年纪轻轻就得受尽皮肉之苦。”

    “就像这样。”说罢元仲便将弯刀刺向方才被他的部下押过来的一人,刺耳的惨痛声骤然贯穿在场众人的耳膜,竟是生生剜掉了他一块肉!

    许是觉得叫声太过刺耳,元仲手中的刀的一转,又割掉了那人舌头。

    乐安认识那个人,半月前她还在王庭中见过他,是朝中大臣,职位还不低。

    乐安面色苍白的看着元仲,觉得这人是真的疯了。

    “公主考虑得如何了?本殿没什么耐心,若是公主再不快点想清楚,可就要拿你身旁那丫头开刀了。”

    灵心早已吓得瑟瑟发抖,却仍强撑着站在乐安身侧,一只手将乐安挡在身后,心想若是二王子要伤害公主,她一定要替公主挡住。

    “遗诏可以给你。”思忖片刻,乐安冷静地开了口:“但你必须先放了灵心,还有其他无辜百姓。”

    元仲有些诧异地看着她:“没想到安华公主还真是仁慈,敌国的百姓都要救一救。”

    乐安没理会对方话中的讥讽,只是暗自在内心思索着接下来该怎么做。

    “好,本殿答应你。”元仲用手指了指灵心,示意她赶紧离开。

    灵心挥开过来拉她的士兵,跪下来紧紧攥着乐安裙摆:“公主!奴不走!奴不能丢下你一个人!”

    乐安蹲下身抱着灵心,用手轻轻拍着她的背部,仿佛只是在哄一个受了惊的小姑娘。

    乐安贴近灵心右耳,用极轻的声音飞快地说了一句“去找元柏舟”,随后便放开了灵心,对着她点点头。

    灵心自知自己在这里不仅帮不到公主,反倒还会成为对方的累赘,泪眼婆娑,却终是狠下心离开了这里。

    乐安看着灵心渐渐远去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直至再也看不见,心中却无比平静。

    现在只剩她一个人了,元仲再也没有可以要挟她的筹码,就算真的命丧于此,她也无所畏惧,毕竟她本就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大雁。

    更何况,她相信元柏舟。

    他一定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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