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乐安篇[1]
浮生境中常年低温落雪,花草难以存活,即便是有树,也不过是些光秃秃的树干和枝桠,上面堆压了不少积雪,看起来倒像是一大片连在一起的白色密林。
看得见,却摸不着。
唯有一座空荡荡的神殿位于正中央,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建筑摆设。
而殿檐下的柱子后方空余之处,放置着一把摇椅和一张桌案,桌案上一半放着书卷一半放着吃食,四季的水果应有尽有。
书卷的位置还趴着一只浑身雪白的灵猫,正无聊地逗弄着自己脖颈上的铃铛,铃铛是几年前去异世界时那对凡人夫妇送的。
摇椅上的少女手中拿着一朵早已被制成标本的木槿花,轻蹙娥眉,总觉得今日会出现一些她不可控之事,心中莫名烦闷。
没多久,殿外的风雪停了,有人入了结界。
少女抬眸,只见来人一袭黄衫,体态轻盈而步伐却十分稳健,正一步步踏雪而来。
待行至台阶下时,对方抬头看了一眼宫殿,眉宇间有着一股清冷桀骜的气质,神态与初入浮生境时心如死灰的浮生别无二致。
仿佛世间万物皆非她所求,难以惊起心中一丝涟漪。
摇椅上的少女忽然站起身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下方那人,对方是名女子,一名十分年轻的女子。
黄衫女子不疾不徐地抬脚跨上阶梯,虽缓慢却坚定。
随着女子越走越近,檐下少女空着的那只手在袖中微不可见地抖了一抖,另一只手中的木槿花标本无端碎裂开来,被风吹散在空中。
此时黄衫女子也已走完台阶,站到了少女面前。
碎裂的木槿花拂过女子脸颊,她伸手轻轻一拈,拿到面前瞥了一眼,对着少女莞尔一笑,道:“浮生,好久不见。”
女子清冽的声线和浮生记忆中甜糯的小奶音不同。
但她却知道,这是乐安。
浮生最后一次见乐安,对方还只是个刚满六岁的小姑娘,因为寻不到救命恩人而急得满大街地找人。
她还记得小姑娘拉着她的手小心翼翼问出的那句“以后是不是再也见不到阿湘姐姐了”。
也还记得对方一脸希冀地看着她问自己和她是否还有机会再见面……
十年光阴犹如弹指一瞬,如今乐安已然出落得亭亭玉立,眉眼之间像极了她的生父,而眼神却和她母亲一般坚毅,举止端庄,落落大方。
当时她怎么回答的?她说最好还是别见,因为再见到她不一定是桩好事。
可如今终究还是再次重逢了,一如十年前阿湘来境中那日一样,入了结界,上了台阶,才算是真正进了浮生境。
只是这次,眼前这人又是为何而来?
“你来此,所为何事?”
浮生若无其事地开了口,但若细细听来却不难听出她语气中的担忧之意。
“我想求你下山,送我去大雁和亲。”
乐安语气平淡,神情淡然,仿佛和亲一事不过是如吃饭睡觉一般简单的事。
“什么时候公主的女儿也要和亲了?”
皇家的儿女生来便和常人不同,身份高人一等,享万千富贵荣华,好不风光!
可也正因如此,在国之大祸将近之时,皇室公主就仿佛成了一件物品,被送去同别国交换一时太平。
只是乐安既不是公主,她的母亲又是皇帝的掌上明珠,如何轮得到她来做这桩事?
“你阿娘不是皇帝最宠爱的女儿吗?他怎么舍得?”
乐安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浮生,我如今是安华公主,这是我的责任。”
说着乐安上前拉住浮生的手,她的手心十分暖和,于常年手脚冰凉的浮生而言是个不可多得的暖炉,甚至微微有些烫手。
无事献殷勤,浮生正想抽出自己的手,却听得她略带请求的口吻继续道——
“请境主,护我这最后一程罢。”
浮生看着乐安,后者眼里是不可动摇的坚定,竟让她看到了从前同样一意孤行的自己。
浮生叹了口气,她知道乐安心意已决,自己只能应了这笔交易。
“我答应你便是。”
乐安便笑了起来,恍惚间竟和记忆中那个有了糖葫芦就仿佛拥有全世界,十分容易满足的小姑娘身影重叠在一起。
……
下了秭归山,浮生随乐安回了南秦淮阴,秦宛蓁想见她。
淮阴公主府中,府中的丫鬟小厮换了不少,浮生瞧着眼熟的没几个,除了月兰,她仍旧是秦宛蓁的心腹。
只是自阿湘彻底从世上消失之后,南秦以内无人再记得她,连带着一直在她身侧的浮生。第二世的阿湘在世中所经历之事被世人遗忘,浮生自然也不该被记得。
是以月兰如今见到她,也只当她是乐安请回来的贵客,并不记得从前的交情。
月兰陪在秦宛蓁床前,正喂着药,见乐安带着一陌生女子进来,微微讶异,面上却不显,恭恭敬敬地对着二人行礼,随后退了出去带上房门。
“浮生,你来了。”秦宛蓁靠在床头见到故人,心中欢喜得很,奈何有心却无力,连打招呼的语气都显得气若游丝。
浮生看着眼前苍老了不止十岁的秦宛蓁,心中五味杂陈,想当年她是多么意气风发的女子,处理事情毫不拖泥带水,是那般坚毅果断。
如今却虚弱地躺在病床之上,一头青丝已然白了大半,脸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许是方才喝了药,有些犯困,眉间还有一丝倦色。
“不过十年未见,公主怎么变成这般模样了?”
秦宛蓁招手示意浮生过来坐下,并赶乐安出去让她们单独说会儿话。
待乐安走后才拉着浮生的手笑着道:“我不过是个凡人罢了,生老病死、容颜衰老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话音一转,却又提到旧事:“十年前公主府的那封信是你放的吧?”
浮生未答,只是抬起头看了一眼床角处两道身影,一黑一白,正是地府的两个无常。
对方见过她,知她是谁,客气地对她点点头,浮生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了他们。
勾魂之事寻常鬼吏也能做,若非穷凶恶极之徒,他二人都可不插手,想来是淮阴公主生前积的功德多,竟是让这两兄弟亲自来接。
但这二人都已经到了,便也说明秦宛蓁阳寿确实将尽。
“阿湘……我死后还能再见到她吗?”
信件之事本就不过秦宛蓁随口一问,无论浮生承不承认她都确定就是浮生,如今她已是将死之人,此生唯一对不住的也不过是那一人而已。
斟酌再三,浮生还是决定告诉秦宛蓁实情:“阿湘没有轮回了。”
“果然……”秦宛蓁心中了然,勾唇自嘲一笑:“这丫头还真是心狠,便是死得这般彻底,让人想忏悔都寻不到去处。”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两人俱不说话,只有秦宛蓁时不时的咳嗽声在房间响起。
“乐安如何会成为安华公主?”
秦宛蓁早知浮生会有此一问,只是心中还是有所波澜,情绪激动之下剧烈地咳了起来,浮生倒了杯水喂她喝了几口,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是她自己向父皇求的。”
秦宛蓁将杯子放在一旁,双目平视前方,眼神却十分空洞,似是在回忆,神情尽显懊悔之意。
“乐安说,纵然将那人在福源寺中关上一辈子也无法赎清他的罪孽,阿湘已经回不来了。可她终究姓周,身上流淌着那个人的血,是以对他杀不得怨不得。”
“若和亲可暂保南秦太平,她愿舍了一身荣华来替那人赎罪。”
说完秦宛蓁似是又察觉到咳意,连忙拿起帕子捂着嘴,等咳完将帕子拽在手中,动作虽快然而浮生还是看到了上面的血迹。
“说到底,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对不起她。”
秦宛蓁是南秦的公主,一生以南秦为先,于国于民皆无愧。
于阿湘有愧,因她夺了原本属于阿湘的夫婿还害得阿湘无辜枉死,虽说这事她并不知情,却因此受了十年煎熬,熬坏了身子。
于乐安有愧,因她身为人母最终却无法护得自己子女一世周全。
乐安乐安,便是希望女儿一生平安顺遂,无忧无虑地长大,然而如今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乐安走上和亲之路。
于永清有愧,永清是乐安的弟弟,姐弟二人有个心术不正的爹,但秦宛蓁却不希望儿子像他一样,是以十年间循循善诱悉心教导。
好在永清并未辜负她的期盼,为人一身正气,只是如今他才十岁,自己亦无法再看着他长大……
临死了,惟有一双儿女是她放心不下的,秦宛蓁无人可求,只能求到浮生面前。
她撑着最后一口气不过是为了见到浮生,想求浮生护送乐安入大雁国,保乐安太平。
至于永清,若能给他寻个好去处,亦可如此。
浮生懂了秦宛蓁的意思,虽未见过永清,但乐安幼时也是跟过她一段时日的,便对后者点点头,算是答应了这桩事。
秦宛蓁见状安心地扬起嘴角,虚握着浮生的手仿佛彻底失去力气一般垂了下去,已然没了鼻息。
她是笑着合上双眼的。
浮生将秦宛蓁放平躺好,拉上被子替她掖好被角,站起身来让给阴官一条道。
黑白无常上前勾出秦宛蓁的魂,对着浮生施了个抱手礼,随后带着秦宛蓁的魂离开了公主府。
从此以后,这世上再也没有淮阴公主这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