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坠落
安霖只睡了两个小时就醒了。倒也不是他不想睡,只是这浑身上下实在难受得打紧,一闭上眼睛不是梦到他在路上一瘸一拐的狂奔就是被人逼着到了悬崖边上往下跳,梦境破碎而混乱,像是一束被镜面反射的光晕在他面前来回乱晃,晃得整个人都开始跟着旋转,接着就开始下坠。
直到这种完全触不到底的坠落感终于让他难以忍受时,他的左腿猛地一抽抽,总算让他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睁开眼睛:“哎”
“怎么了?”宋苟正低头刷着手机,听到动静赶紧抬头往这边望,“是不是哪儿又疼了?”
“不是哪儿又疼,是哪儿都疼。”安霖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感觉这才不到半天神经就有点儿衰弱,说话都蔫儿了:“我还得在这住多久?”
“起码得熬半个月。”宋苟啧了一声,“全身多处骨折,大面积软组织挫伤,医生说幸好你肋骨断了的地方没有刺到内脏,不然还没到医院就得挂。”
“是么。”安霖勾了勾嘴角,“那我还挺厉害的你把我手机拿来。”
“你打给谁?”宋苟有些无语地看了他一眼,把他的手机从充电线上拔下来,“你这手机也得换换了吧?刚刚我半天都充不进电。”
“费那个钱干嘛,我又不整天玩儿。”安霖费力地从被子底下腾出一只还算完好的手,顺手把满是裂纹的屏幕放被子上蹭了蹭,随后长按了开机。
宋苟没忍住盯着他托着手机的那只手看了一会--很久之前他就觉得安霖的手长得很好看,手指长度和骨骼的形状都非常出类拔萃,是他自认为在同龄人中见过的最好看的手,哪怕是刚和人打完架沾了血也依旧好看,每次见了都想冒着挨揍的风险捏一捏摸一摸什么的。
“喂?”那边的人几乎是在安霖拨出的瞬间就接通了,心急火燎地压低嗓子喊了一声:“安子?”
“嗯,没死呢。”安霖费劲儿地咳嗽了一声,但语气很平静,完全没了刚刚醒来时哼哼唧唧的那副病号样儿,“你怎么样,那边还安全么。”
“你在哪儿?”那边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我现在来找你。”
“在”安霖转头看了看四周,宋苟恰到好处地开口:“人民医院。”
“哦,人民医院,就边上靠着条臭水沟的那家。”安霖又咳嗽了几声,“你要不还是别折腾了,万一廖大齐那伙人还在医院门口蹲着,你被人打碎了我都救不了你。”
“没事,我抄小路从后门溜进去,不会被发现的。”那边人说话的声音带了一点哽咽,安霖是那种不到要死了是绝对不会去医院的人,这会儿不仅人在医院猫着,说话就连他都能听出来带着股虚弱感,可想而知这次他肯定被廖大齐折腾去了半条命,搞不好还得弄个高位截瘫在轮椅上度过凄惨一生什么的
“你要过来就赶紧滚过来。”安霖像是猜到了什么,啧了一声:“没截肢没截瘫没残废,就是骨头断了。”
“那行,我现在过来,你在医院等着我啊!”那边说完就飞快地把电话挂了。
“我他妈就是想动也动不了啊。”安霖有些无可奈何地看了一眼自己被吊在空中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脚,把电话扔到一边,感觉讲完这几句话都快把自己累死了,顺口喊了一句:“哥给我倒杯水,我渴。”
话刚一出口安霖和宋苟就同时愣了,先反应过来的还是安霖,他尴尬得清了清嗓子正想说点儿什么,宋苟就已经把吸管递到了他嘴边,“喝吧。”
安霖安静地喝了一口水后就不说话了,假装没注意到宋苟刚刚端着杯子的手有些轻微发抖--自从那件事儿后他就再没开口喊过宋苟哥,尴尬是一方面,但更多的还是不自在。但是眼下这种情况他却明显表现得出来十分依赖宋苟,到头来喊人一句哥都闹得这么别扭安霖默默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白眼狼。
还好没多久这种有些难捱的尴尬感就被打破,刑飞几乎是以他名字的方式冲进了病房,并且一眼就看到了半死不活躺在床上的安霖,当场眼泪就要下来了:“靠怎么搞成这样的?”
“我自己走路上玩手机摔的。”安霖有气无力地说,脑袋冲宋苟的方向偏了偏,“宋苟,之前和你说过的。”
“哦,是宋哥吧,辛苦了辛苦了,我叫邢飞。”邢飞拽着宋苟的手甩了几下,但注意力还是全部在安霖身上,语气很紧张:“医生怎么说啊?得几天还能出院?吃喝拉撒能自理吗?要不要请护工过来照顾你?或者我过来照顾你也行啊,你”
“我照顾他就行了。”宋苟看得出安霖被这炮弹一样的发问炸得很烦,抢先一步做出回答:“暂时得先住个半个月的,等骨头长好了再观察一下就行。”
“是吗。”邢飞舒了一口气,终于正眼瞧了宋苟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实在不好意思这件事儿其实都怪我。”
“行了。”安霖皱了皱眉头,他不愿意宋苟太多的掺和到这件事中,上下扫了邢飞一眼,“你一个四肢健全活蹦乱跳的来看望病号还空手来的啊?邢飞你良心给狗吃了吧。”
“这不是路上来得太急了么”邢飞有些尴尬的笑了几声,扯了张小凳子在安霖身边坐下了,目光触及到他浑身上下绑得跟木乃伊似的纱布时眼神有些黯淡,“安子,我”
“闭嘴。”安霖说。
“邢飞是吧?”宋苟终于开口,当着安霖的面直视着他的眼睛:“他身上这伤是谁打的?”
“”邢飞愣了一下,明显看到眼前这个看起来挺斯文的男人眼里一闪而过的寒意,不过相比之下安霖的眼神更恐怖,简直快把他冻死了,“呃这个”
“没事啊,看我干嘛。”安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你俩上外边聊呗,不用管我。”
邢飞咽了口唾沫,安霖越是这样他越不敢说,虽然这个宋什么苟的看起来挺靠谱,但毕竟安霖都那样表示了,说明他就不想这人掺和进这摊烂事里来不过说是烂事,其实也很好解决,只要
“到底是谁?”宋苟皱了皱眉,语气步步紧逼,“他都伤成这样不报警也就算了,万一还有下次,你还能确保他还能像今天这样好好躺在这儿吗?要是他”宋苟说了一半就停了嘴,感觉胸口有点发闷,“死”这个字在他嘴里嚼了半天也没吐出来,只是在最后冷冷补了一句:“要是他有一天真的出了什么事,你担不起这个责任。”
邢飞被他这一连串话说得冷汗都快下来了,眼神也不自觉地乱瞟,最后还是下定决心开了口:“其实吧”
“邢飞!”安霖低低呵斥了一声。
“哎呀就是关于钱呗!还能有什么!”邢飞说完就从凳子上蹦了起来,趁着安霖没有半身不遂地从床上爬起来给他一脚的空挡转身就往病房外跑:“安子回头我帮你盯着那群人啊!你好好休息,我明儿再来看你!”
“你他妈下辈子也别来了!”安霖要不是手不方便,起码也得抄个什么玩意儿往邢飞后背上砸一下。他满脸疲惫地喘了几口气:“靠”
“”宋苟沉默地站了起来,拿起手机看都不看他一眼地就要往外走。
“你他妈又要干嘛去?滚回来坐下!”安霖这会比较虚弱,吼人都有些中气不足,但宋苟还是犹豫了一下转过身,看着他:“多少钱?”
“啥?”安霖故意装傻。
“你还欠那些人多少钱?”宋苟捏紧了手里的屏幕。
“”安霖顿了一下,道:“一个亿,把你卖了也还不起。”
“我再问一遍多少钱!”宋苟抬高了音量。
“我说了这事你别管!”安霖也不耐烦地回应,感觉心底那股憋屈而旺盛的火气正在一点一点冒头,“你要是再帮我还钱,我就自杀。”
“你!”宋苟被他梗了一下,但是从他的表情上来看这话不是在开玩笑。眼神交织了几秒后他才慢慢挪回床边,没有坐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认真的?”
“你猜。”安霖也看着他,眼里闪着不明意味的光,“宋苟,你知道我这一路都是怎么过来的。死而已,总比活着要容易。”
宋苟深吸一口气,扭过脸,再说话的时候语气都有点儿颤抖:“晚上想喝什么粥?我去买。”
“青菜粥吧。”安霖看他这副样子就知道自己胜利了,语调很轻快:“能再吃个咸蛋吗?我嘴里没什么味儿最好是用筷子一扎就吱儿冒红油的那种。”
“吃屁吧你。”宋苟没忍住爆了句粗口,转身出了病房。
安霖躺在原地心情很好地看着他的背影远去,半响嘴角才缓缓往下撇了撇。
好不容易等到天色暗下来,晚上吃饭的时候安霖再次在吃饭方式上和宋苟来回拉扯了几次,最后终于妥协,很是勉强地张开了嘴,不过刚吃第一口就皱起了眉:“这粥是不是放了糖?”
“有吗?我就在医院旁边那快餐店买的。”宋苟愣了一下,端起粥碗浅尝了一口,砸吧了几下嘴:“没有吧,这不挺淡的么?”
“不,肯定放了糖。”安霖仍是拧着眉,其实他这人一点儿都不挑食,按邢飞的话来说只要屎不臭他都能吃得下去但是他尤其讨厌甜食或者任何甜口的东西,就是一大盆饺子馅儿里面加了点糖提鲜他都能吃得出来,“甜死了。”
“那你还想吃点儿什么?我再去给你买。”宋苟放下碗,有些无奈地看他。
“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儿烧子鹅卤煮咸鸭酱鸡腊肉松花小肚儿”安霖蔫儿吧唧地随口念了一大堆,自言自语道:“不过大晚上的你上哪儿去找这些,只能委屈我吃点咸蛋中和一下了。”
“行吧。”宋苟没忍住笑了笑,用筷子尖儿夹了一点咸鸭蛋白送进他嘴里,觉得此刻的安霖简直可爱得要命,“那还真是委屈你了。”
一顿饭吃下来简直就和上刑似的,好不容易看着宋苟把碗筷收好,安霖正想躺下,突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袭来,他忍不住小幅度在床上扭了扭,眼神不经意地瞥了宋苟一眼,见他仍在低头收拾东西,没忍住又小幅度扭了扭。
“怎么,想尿了啊?”宋苟头也没抬地说了一句。
“靠。”安霖吓了一跳,顿时觉得脸上有点儿躁得慌。今早上护士就过来把他尿管拔了,这会儿都过去快半天了他都还没尿过,再加上又喝了一肚子粥,现在是无论如何也憋不住了,“有点儿吧。”
“想尿就尿呗,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宋苟笑着边伸手往床底下掏尿壶,“其实我这都盯你半天就等着你开口了还以为你尿道结石尿不出来了呢。”
“不是,”安霖感觉脸上烧得更厉害了,“你有病啊满脑子想着我的尿”
“行了行了。”宋苟咳嗽一声,一扬手就把他被子掀开了,“能自己脱裤子么?还是要我帮你?”
“我自己来我自己来。”安霖赶紧说,一手按在了自己的裤腰上,同时心里无比懊悔为什么这会儿不让邢飞过来陪床起码在他面前脱裤子还没那么尴尬,不过宋苟就算再怎么滴也是个男的,男的和男的有什么不能坦诚相见的哦不对宋苟是个例外。安霖就这么乱七八糟地想着,有些吃力地单手往下扒着裤子,感觉平时易如反掌的事儿此刻和他妈焊在了自己腰上似的,折腾得他冷汗都快下来了。
“我来。”宋苟看不下去他这老牛拉破车的速度,很是干脆地一手扒下了他的裤子,再把尿壶往他身下一放盖上被子,一套动作下来在安霖还没感到尴尬前就已经做完了,“行了,尿吧。”
“谢谢啊。”安霖憋着一口气说道,然后眼睛开始瞪着天花板发呆。
宋苟耐心地等了好一会,见他还是以原来的姿势瞪着天花板,没忍住说了一句:“好了没?”
“没呢。”安霖撮着牙说,“你他妈在我旁边我尿不出来。”
“哟,”宋苟一挑眉毛,“小朋友多大啦,是不是还要哥哥给你把尿啊?”
“闭嘴。”安霖说完接着瞪天花板,感觉自己活了二十多年都没这么耻辱过,膀胱都快憋炸了这会儿都挤不出来一滴。
“嘘--”宋苟突然出声,嘴角憋着笑,“嘘嘘嘘---”
“嘘你大爷”安霖瞪了他一眼,不过不得不说这嘘嘘魔咒还是很有用的,过了好一会他闷声开口:“好了。”
“小朋友真棒。”宋苟伸手掀开被子,如法炮制地帮他把裤子提好,拎着尿壶就去厕所倒了。
“操。”安霖痛苦地闭上眼睛,下定决心等自己出院那天一定要狠狠往邢飞裤|裆来几下,让他知道什么是男人的耻辱
“睡吧。”宋苟洗完手从厕所走了出来,又帮他掖了掖被角,“有事儿就喊我。”
安霖没吭声,直接闭上眼睛装死。直到宋苟轻手轻脚地拿着换洗衣物走出病房去洗漱他才闪电一般地睁开眼睛,微微侧过身子努力地伸长手去够柜子上宋苟的手机,忍着扯到伤口的疼痛后总算捞进了手里。安霖面无表情地用指尖往屏幕上一勾,弹出了解锁提示后迅速在屏幕上戳了几个数字。
傻逼。安霖苦笑着看着解锁的屏幕。
密码两百年都不带换的,而且还是用生日这么老土的日期。安霖的嘴角忍不住往上勾了勾。
不过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安霖在宋苟手机里随手一翻就看到了起码三条以上的借贷催还短信,而且照短信内容看离最迟还款期限也没几天了。
安霖没说话,又胡乱看了几眼后就把手机重新扔回了柜子上,感觉身上原本就疼着的部位此刻更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