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快活岭
冯旭辉醒来的时候,是在客厅的沙发上。他没有一个人去睡那个本应属于新郎新娘一起同床共寝的婚床,而是在沙发上对付了一夜。
想起阳胡子的“黑猪”玩笑,冯旭晖觉得,这是一种报应。谁叫当年自己在纱厂街宿舍夜,让小曼姐受到“冷遇”的?就在中秋的夜晚,冯旭晖遭遇花烛夜“空床”的时候,小曼姐却在琴瑟和谐鸾凤和鸣中度过。
看看墙上的挂钟,已是上班半小时。他本能地一个激灵爬起床,这才想起自己还在婚假期间。
老冯应该是送老家的亲戚了,或者外出买菜去了。冯旭晖揉了揉微微有些疼痛的太阳穴,伸手拿起沙发拐角处的电话,拨通了工务段加工班的电话,铃响之后,一直没人接听。然后,他转为给调度室的电话。
“喂,陈调度吧。对,我是冯旭晖。加个班怎么没人接电话,出去抢修了吗?”
“阿旭,你是新郎官当昏头了吧?今天是星期天,休息呀。”
冯旭晖拍拍脑门,说声“不好意思,这一段时间忙结婚都忙糊涂了。”
他到厨房里找了一些昨天从酒店打包回来的菜,随便煮了一把面条丢到剩菜里,搅匀了吃。肖锦汉教过他,喝酒之后一定要吃饭,这叫“盖盖子”。第二天早晨这一餐也是如此,吃点带汤水的食物,把“盖子”盖严实了。
他骑上单车,去赵芳菲家。师娘夏菊英开的门,见面第一句话,就是夸张地唉声叹气,责怪赵芳菲,也怨怪自己蠢得做猪叫。再怎么“知恩图报”,也不能把一个年轻妹子的婚姻家庭给搭上。
冯旭晖问,赵芳菲呢?实际上,从夏菊英平静的话语里,已经得知赵芳菲的状况,应该不必太担忧。夏菊英说,女儿搬到厂内快活岭枕木房去住了。因为担心女儿一个人住不安全,让弟弟小奇也过去了。
这时,黄满志从里屋出来,跟冯旭晖打过招呼,说声“种菜去了”,就出门了。
夏菊英估计黄满志下楼了,就指着窗外黄满志的背影说:“也不知怎么了,半年了,小菲不跟黄麻子说话,不喊他。问她怎么回事,也不说话。说要搬到枕木房去。我后来跟毛锡梅一说,就住到了廖红那里。昨天,替代廖红当了新娘子,廖红话里话外对小菲不满。小菲觉得很委屈……”
冯旭晖问:“师娘,你没问问黄满志?”
“问了,他也不说什么。”
冯旭晖去了快活岭枕木房,路过工务段小院的时候,看到肖锦汉、魏鹏在那里比比划划的。他想悄悄溜过去,却被肖锦汉喊住了。“阿旭,你姐回老家了吗?”
“好像是走了,我没管他们的事。都是老冯在管。”
“你跟廖红是怎么回事?到手的鸭子还能给飞走了?”
冯旭晖知道,这一阵子,估计全鼎钢茶余饭后都是这件事,估计下岗的事情都不重要了。冯旭晖觉得赵芳菲是绕不开的人物,心急如焚。他转移了话题,问:“你们周末都不休息,来段里干嘛?”
肖锦汉说,总公司5高炉的新建,1800立的大高炉,要占用到工务段现在的地址,工务段则搬到快活岭那里去。工程指挥部的指示很明确,年底全部拆平,春节后实现“三通一平”。
这件事情,冯旭晖知道一些,也就是工务段要被占用,但是不知道快活岭也要被征用。
冯旭晖到了快活岭枕木房,里面全无声音,他喂了几声,又喊了几声“赵芳菲”。他怀疑地看了一下窗户,没看清里面的东西,回头看到了菜园旁边赵芳菲的单车,又喊道:“赵芳菲,我看到你的单车了,我知道你在里面。快开门!”
冯旭晖就仔细听,就听到里面有非常压抑的哭声。冯旭晖这才慌了,大声喊了几句,问,你怎么了?里面的哭声似乎有些压抑不住了,那种悲痛的声音让冯旭晖恨不能马上破门而入。
他预感会发生什么,使劲擂门。声音惊动了隔壁的一对老俩口,准确的说是惊动了老大娘,因为老大爷耳朵有些聋,听不到擂门的声音。但是,老大娘听到之后让老大爷过来,问什么事情。冯旭晖不好说什么,就说没带钥匙。老大爷说,他家里有撬棍,撬锁是随随便便的事。
冯旭晖经常在师父赵德惠家里打发时间,也时常跟隔壁的老两口打招呼。老大娘笑眯眯的很慈祥,露出不多的几颗牙齿也亲切,头上的发丝是白多黑少。被老大娘称作“老太爷”的是她的老伴,是个高高大大的硬朗老汉,他头发胡子全白,眉毛却浓黑如墨,很是端正的五官,可以看出年轻时的帅气,但如今耳不大聪,却见自言自语的时候多。
冯旭晖说您老好福气,两个人住这么大的一栋楼。大娘无不甜美的说,这是小儿子砌的屋,他们在城里上班,住郊外上下班不方便,而俩老又不习惯住城里,干脆让俩老住着,帮着看看屋。问及高寿时,说是民国多少多少年的,今年七十五,两人同年,十八岁结婚,共同生活快六十年了。
老大爷有些文化,闲时最爱书,有时也到轨道车班团支部读书室来借书。借书的时候,喜欢看那些古典小说《隋唐英雄传》《说岳全书》等。但他每次只借一本,看完来还时再借下一本。神奇的是他的眼睛视力还不错,不戴老花眼镜。
说话的工夫,老大爷拿来了一根撬棍。冯旭晖对着门锁一使劲,“啪嗒”,挂锁应声落地。冯旭晖把撬棍还给老大爷,道了谢,让老大爷回家,然后迅速进屋。
冯旭晖进门后把门关上,喊着赵芳菲的名字。可是,没有回应。屋子里光线昏暗,冯旭晖的眼睛、耳朵开始搜寻这些屋里的动静。他心里有点紧张,担心赵芳菲做什么傻事。他听到了低低的抽泣声,那是他俩临摹书法的学习室。冯旭晖走进屋子,想打开灯,拉扯开关,却没有任何光亮。适应了昏暗光线的眼睛,冯旭晖隐约看见赵芳菲坐在地上,斜靠在墙上。于是,他一个健步跨过去,蹲下去扶她。
“小菲,你怎么了?”
赵芳菲歪着脑袋不做声。冯旭晖发现赵芳菲手里还捏着一个易拉罐,空气里充满了酒精味。她的头发披散,遮掩了她的脸,这个样子让冯旭晖既心痛又心酸。
冯旭晖把她抱到沙发上。把她揽到自己怀里,不停的抚摸她的头发,她的脸,抚去她的眼泪,抚摸她冰冷的唇。赵芳菲没有回应,只是低声哭泣。
“你说一句话呀,到底怎么了。要不要去医院?”冯旭晖有些着急地问。
风险性和发现桌子上摆了好几张纸,还有纸和笔。他拿起纸一看,纸上写满了冯旭辉的名字,还有一封信,写着: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者谓我何求?我恨你,为了这份感情,我自己放弃了很多。我总是小心翼翼。我们的感情没有阳光,失去了应有的那份浪漫。这些我都承受了,因为我只想追求一份感情的执着。我只想看到你。他的心里有我这个妹妹。爱我,我就满足了。为了这份爱,我已经很小心了。
没有人想过我的感受。为了你的集体婚礼,我可以做一切。前一分钟,我听到你的表白,你是怎么怎么爱我的。可是,后一分钟却可以对我这么冷,冷得让我发抖。我理解你,你是在迎合。我只是没有想到,前后反差会那么大。怪我自己,不怪你。我连爱情的权力都没有了。我受不了了,受不了了。我们的临摹学习室只有我一个人在孤独地喝酒。
看到这些,冯旭晖的心在颤抖……
他低下头,亲吻她脸上的泪水,她的冰冷的嘴唇。赵芳菲仿佛死了一样,毫无反应,任他的嘴巴在自己脸上、嘴上滑动。但是,赵芳菲内心早已原谅了他,因为他确实她喜欢的类型。但是,赵芳菲没有迎合着回吻,因为,她的心里还充满矛盾。
美丽、单纯、真实,这是冯旭晖此时对怀里的赵芳菲的认识。她起伏的胸脯,是那么的美妙。最重要的是她对他很好。她曾经表达过自己的爱情观,我一旦爱一个男人,就会全身心投入,而且不顾一切后果。从赵芳菲替代廖红上集体婚礼的举动,冯旭晖确实感到她的不顾一切的热情。冯旭晖其实也很珍惜赵芳菲,他觉得赵芳菲在践行自己的承诺,是一种灵魂与身体的默契……
过去,冯旭晖也爱过一些女人,但她们可能不怎么爱自己。而且那些爱自己的女人,他也不怎么喜欢她们。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奇怪,阴差阳错。冯旭晖感觉,与赵芳菲却不一样,这种喜欢,这种爱,是相互的,在一起的那种投入,那种感觉,不是以往所有的。
“不行,你要吃点东西。”冯旭晖说完,就要起身。他的衣服却被赵芳菲的手,使劲拉住。她说:“这里没有东西可吃。”
“我去隔壁老大爷、老大娘那里去找吃的。”冯旭晖说着,把赵芳菲的手轻轻地拿开。冯旭晖从隔壁邻居家里,讨要了一碗饭菜过来。赵芳菲无力起来,冯旭晖打来了洗脸水,替她把脸上的泪痕洗干净。赵芳菲坐了起来,手指轻轻梳理凌乱的长发,接过冯旭晖递过来的饭菜。
“回家去吧,我送你。”冯旭晖说。
“我不回去,我就住在这里。”赵芳菲小声说。
“为什么?”
“我不喜欢黄满志……”
“他怎么你了?”
“没有,没有!他跟我妈……唉,他们晚上在床上的动静很大,我跟小奇都受不了。我……”
赵芳菲的一席话,冯旭晖想起了在工厂站工区时,阳胡子那帮老师傅专门讲荤段子故事的情景。都说黄满志的身体好,跟周边的村妇走得很频繁。还有人说,黄满志很早到班组搞卫生,打扫男女厕所,尤其是女厕所会打扫得很久很干净。
冯旭晖说,枕木房很久没有开火,吃饭不方便。赵芳菲说:“没关系”。
又问:“你跟廖红姐怎么办?”
冯旭晖想了想说:“估计只能离婚了。”
赵芳菲没有吱声。然后冷脸地说:“你走吧,不要再来。”
“为什么?”
“我不想廖红姐说什么……”
冯旭晖只好郁郁地走了。果然,冯旭晖都没有进枕木房。但是,他经常以“5号高炉项目”征地调研的事由来快活岭,从隔壁老大爷、老大娘那里打听赵芳菲的近况。
有一次,项目组的人上门,告知枕木房要拆除。赵芳菲看着冯旭晖没有做声,冯旭晖的心情莫名的沉重起来。
他说,枕木房要征拆了,过了年就不能再住了,你准备怎么办?
她说,我不知道。
他说,要么住到我税务局去,你住卧室,我睡沙发。
她说,你认为那有可能吗?
他说,我希望会有可能。
回到家,冯旭晖看书,有时候也在想,她这会在干什么呢?突然,他想起最近办公室给秘书装家庭电话的事,起先他说,家里有电话了,不必装了。何不把这个电话装到枕木房去呢?即使过了年就要拆除,那也没关系。
第二天,冯旭晖到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找刘主任要装电话。刘主任一个电话给电讯车间,马上安排。他找了小奇开门,不到一个小时,枕木房就有了红色的电话机。
此后,每当冯旭晖担心赵芳菲时,他就打枕木房的电话。接通以后,里面经常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喂,喂,赵芳菲,你不做声就是没事。还是没有回音。然后就剩嘀嘀的挂机声了。
过小年的那天,冯旭晖的书本在手中翻过来翻过去的,却也没看几行。看了也没认真看进去。倒是窗外噼啪的鞭炮声,告诉人们快要过年了。
这时,客厅的电话响了,让冯旭晖不敢相信的是,是赵芳菲打来的。
我投降了,她说。
我也快投降了,他在心里说。
你是林洪志,我着你的魔了,就差没有点火自焚了。你出来一下,我想最后看看你。
最后看看?什么意思?
年前最后一面,我要回老家过年了。
半个小时后,冯旭晖走出家门,街上寒风凌冽,行人稀少。他在路边来来回回走着,鼻子开始流着清鼻涕。冬天在铁路上作业时,他最不适应的就是鼻子,经常被冻得通红。好在他在班组也就两年的时间,经历了两个冬天,否则,不知道会冻成什么样子。
当他再转身时,却发现赵芳菲骑着车从身边飞快地过去。他喊:“赵芳菲”,她没有搭理,好像他的声音被呼啸的北方带走了,只看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大街上。喂,小菲,你怎么走了?
冯旭晖不明白赵芳菲这是什么意思,仿佛街上看到的不是赵芳菲,像是他的幻觉。
冯旭晖给枕木房打电话,想确认刚刚看到的是不是赵芳菲。电话无人接听,说明赵芳菲不在枕木房。那刚刚在街上看到的,应该就是她了。
电话响了,是赵芳菲是声音。
“小菲,你什么意思?一溜烟就跑了,也不说说话?”
“我已经看见你了,我看你一眼就够了。”
“看一眼就够了吗?”冯旭晖有点疑惑和失落。
放下电话,冯旭晖三步并作两步下楼,骑着单车就往枕木房飞奔。尽管冷风吹在脸上、鼻子上有些刺痛,但是他已经没有太多感觉了。
当他出现在枕木房时,赵芳菲红扑扑的脸上,绽开了花一样的笑容,眼睛射出一道温柔且惊喜的亮光,飞奔过去,拥抱了他。她抚摸他冻得发红的鼻子,对他笑了一下,亲昵地问:“冻坏了吧?”说着,她把一只手绕过来,勾住他脖子,看他的鼻子,说:“来,让我来给它暖和一下。”
赵芳菲把嘴巴盖在了冯旭晖的鼻子上,感觉它挺拔而冰冷的样子。
“你怎么了?”
“没怎么,好温暖。”
“你的鼻子可别冻坏了,要不然闻不到好味道了。”
“我已经闻到好味道了。”
“什么味道?”
“你的味道,真香!”
“真的?”
“真的。我还闻到了辣椒炒肉的味道,我确定一下,对不对?”
说完,他的舌头就滑进了她的嘴里,她趁势接住,很久没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