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人情味
电话铃响亮,邓子聪比谁都快接了电话,“喂,琳姐呀,对,今天没出去干活,冯旭晖?在抄记录本,稍等……”
冯旭晖坐在休息室办公桌前,顺手接过电话。“琳姐,你找我?”“是呀,你快到我办公室来,有好事。”
“有好事!”邓子聪都听到了电话里琳姐欢快的声音,学着琳姐的声音说,语气加重了一些。冯旭晖就收拾记录本,放进抽屉,锁好,就跟黄班长说了一声,骑着凤凰就飞一般地往段里去了。
阳胡子在后面大声叮嘱道:“有好事,是给你介绍女朋友哩,不要太性急,过道口小心,心急吃不到热豆腐——”
见到冯旭晖,琳姐办公室人多,就给冯旭晖倒了一杯热茶,把他带到了大会议室。大会议室进门处,有一个乒乓球台,摆放了许多资料,墙上挂着工会文体活动的锦旗。平时,这是段工会文体活动室,偶尔开大会,才是会议室。
琳姐在乒乓球台前的椅子上坐下,指着另外一个椅子说:“你也坐吧。”她随身带着一张《鼎钢报》,递给冯旭晖,开门见山地说:“祝贺你,你的稿子要上明天的《鼎钢报》了,二版头条。”
冯旭晖一头雾水,翻到二版头条,看到一篇醒目的标题“冬雨夜,战煤桥。”落款是“冯旭晖”。冯旭晖仔细看文章内容,的确是自己写给段里的通讯稿,完成每月写稿的任务,没想到会刊登在《鼎钢报》上。文章只修改了一句,把铁运中心主任蒋溪沛的名字加进去了。
“这是真的吗?那太好了。”冯旭晖心里怦然而动,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名字会出现在《鼎钢报》上。
他曾看到过父亲的剪贴本,偶尔发现有父亲在市级报刊发表的诗作,内心也曾有过喜悦,有过敬佩。在当年,市面上带铅字的书报都不是很多,能够看到自己的作品和名字变成铅字,自然觉得是了不得的事。
“当然是真的,明天就见报了。是好事吧?”琳姐不无得意地说。
“是好事!”冯旭晖掩饰不住高兴。很快,他感觉琳姐把这个好消息提前告诉他,似乎是另有深意。
琳姐说,他的丈夫在《鼎钢报》社当副社长,这次琳姐把冯旭晖的稿子推荐过去,他的副社长丈夫很欣赏,放在了头条。她说,这个是样稿。冯旭晖当即站起来,对琳姐鞠躬说,谢谢琳姐。琳姐让冯旭晖坐下,唠家常一样,说袁新辉主席很欣赏你,看得出,你是一个有才华的人,优秀的技校生。你们工厂站工区四个人,你最优秀。还说袁新辉主席要把你们班的记录本,推荐到总厂工会参评。也问了冯旭晖的家庭情况,表示要过年要去上门走访,还说了肖锦汉书记拜托她给工务段年轻人找对象的事,重点说了冯旭晖。
“咦?你怎么不讲话?”见冯旭晖沉默不语,琳姐奇怪地看着他说。
“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嗯,听说了,你不爱说话。男孩子嘴巴紧,也不是什么坏事,婆婆妈妈的反而不好。我就喜欢你这一点。”
冯旭晖对“不爱说话”的帽子戴在自己头上,却不舒服,他只是没办法插话,而且不知道琳姐想表达什么?他只好找话说:“琳姐,一个班组记录本,廖书记、袁主席他们怎么那么看重?还要作为工作加分呢!之前,我们黄班长找了我很多次,让我帮着抄写,说我的字写得好。我一直就不明白。我们赵秀才,哦,就是赵德惠师傅,他说这是形式主义。后来,苏云裳批评了我,我才接手。又要求我做事就做好,要么不做。我就把前面敷衍的全部重新抄写了,不单单是把字写好,而且把当下的形势任务写进去,把班里贯彻落实上级的指示写进去。”
琳姐认真地看着冯旭晖,好像有点惊讶地说:“口齿蛮清晰嘛,怎么说你不爱说话?我看,搞演讲都可以。”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闷棍子”,冯旭晖刻意很认真地说了话。看到漂亮的琳姐睁大眼睛的样子,听着夸赞的话,冯旭晖忍不住笑了,笑得很腼腆。
“你们班里也复杂。这个赵德惠,其实毛笔字不错,可就是跟喜欢跟领导抬杠,不按领导要求去写。而且私心比较重,群众反映,他经常借着寻道的名义,跑道回收处捡单车零配件,回去组装。他开了一个血鸭店,你应该笑得了。所以呢,黄满志就看不惯。你不要掺和进去,那些人都是些老油子了。”琳姐很能说,话匣子一打开,就刹不住车。
“哦,好像是这样。”冯旭晖不想多说。
“你们这批中技生来了,廖书记、袁主席别说多高兴了。整个文化素质提高了几个档次。像你们这样优秀的,又年轻,段里会重点培养,以后有的是机会。”琳姐又说。
琳姐起身的时候,冯旭晖也起身,问,能不能把《鼎钢报》样稿送给他,琳姐欣欣然的样子,飞快地从乒乓球台上拿起报纸,递到了冯旭晖面前。
骑在凤凰单车上,冷风吹在脸上,冯旭晖觉得飘飘然,继而清醒了一些,想着琳姐的话,云遮雾绕,不知所云。琳姐这许多的话,信息量太丰富,让冯旭晖摸不到风。总的感觉,她在示好。她是真的关心自己吗?她为什么这么关心自己呢?
回到工厂站工区,班里的大铁炉子烧得炉壳都红了,班员也个个满脸通红。冯旭晖猛地由外面进到休息室内,感觉是冰火两重天。他最难受的鼻子,刚刚被冷风吹得流鼻涕,这下子呼吸到热烘烘的空气,鼻腔瞬间被烘干开裂一样。每到冬天,他的鼻炎就会犯病,遇到冷风或者高温,都会鼻子发红。
“阿旭回来了,琳姐找你有什么好事?是不是介绍女的给你?”阳胡子的话听起来有点别扭或不怀好意,但又找不出明显的毛病。平时都是说“女朋友”“妹子”,这次说出来的是“女的”。
冯旭晖就从蓝色棉袄的上衣口袋里掏出《鼎钢报》,走到赵秀才面前说:“师父,你看,我写的通讯报道要上报了。”他没有强调这是“头条”,也没有解释这是“样报”。
黄满志倒是很感兴趣,马上对冯旭晖说:“拿过来我看看,怪不得说是好事情,班里可以加分呀。”赵秀才把报纸给过去,不屑地说:“这是人情稿。”
从师父的脸上,冯旭晖没有觉察到喜悦。想到刚刚在琳姐面前喜形于色的激动,有点落寞。他原本想跑到轨道车班,在苏云裳面前表功,也就没了心思。冯旭晖四下里问师父,琳姐为什么要给他人情稿?冯旭晖跟她还不是很熟。
“管他是不是人情稿,只要班里的考核能够加分,我就给他奖金。阿旭,你记录本拿了第一名,写稿子也要拿第一啊!”黄满志给冯旭晖鼓劲打气。
赵秀才也在想着这件事,觉得有些蹊跷。如果是写工会工作的稿件,尚且挨着边,因为工会工作可以加分。这个稿子,既不是女工工作,也不是劳动竞赛。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件事还需要观察。
能有什么妖?冯旭晖实在想不明白。
“今天下午两点钟,全体班员开会,评先。”黄班长说完,就去食堂吃饭。
中午吃完饭,大家伙就在议论,先进生产者一般是就是黄满志、阳胡子那几个人轮番当选。反正他们基本上只拿了一个奖状,奖金全部用来请客吃饭,管他谁当先进。
两点钟的时候,进来了一个陌生人。“大麻子,小麻子,好久没见,甚是想念。”
“奥哟,咱们刘段长回老家来看望兄弟们了。”随着阳胡子的声音,冯旭晖坐在办公桌前一回头,看着这个陌生的刘段长。
“听说咱们班来了几个技校生,好呀,新生力量,后继有人呐。”刘段长打着哈哈。
“费什么话,赶快开烟呐。”阳胡子早就伸着手在那等着。刘段长恍然大悟,把手套放在办公桌上,开始发烟。
阳胡子接过烟,看了一下烟的牌子,满意地点点头说:“这是刘学彬,我们班考出去的,职大刚刚毕业,据说职大让他留校当老师,他不肯,说是学了专业就要更好地回单位实践。说白了,就是回来当段长。”
刘学彬赶紧打拱手,四方作揖说:“莫乱讲,莫乱讲,还没宣布之前都是未知数。”
阳胡子不管,继续说:“哪里是乱说嘛,段里一直是廖书记兼着段长,还有一个职数,就是给你留着的。现在我们段里有文凭的,除了孙技术员,只有你了。孙技术员一个女人,要当段长早就当上了。既然没当,不就没那回事了。”
阳胡子把新来的四个技校生也给刘学彬做了介绍。又说,你比去职大读书之前圆滚了好多,肚子就像我们啸哥的篮球了,一看就是当官的料。回来了,当了官,可要多多关照“老家”的人。
黄满志对刘学彬说:“小刘,我们要开评先会了,你不是来参加会的吧?”阳胡子马上接话说:“我们先进指标有限,没打你的米哦。”刘学彬坐在那里,笑着说:“我就是来认识这几个年轻人的,你们评,我听。我不参评,我也不发言。旁听。”
黄满志说:“那好,这个,小刘是我们未来的领导,离开段里两年了,对段里这个新情况不熟悉,所以呢,通过评先会来了解这个情况,我们要认真评。欧阳,你先念一下文件,然后提名,举手表决。”黄满志每遇领导参会,必然“这个”“这个”地说话。
欧阳,就是阳胡子,大名叫欧阳虎。
阳胡子把文件念完,黄满志的人缘好,就有人提议选他,大家伙齐声附议说“好”,黄满志开始推辞了一阵,后来不好意思地笑着默认了。
“喂——班长请客吧。”韩啸波说。
“是呀,就在赵秀才的血鸭店吃。”邓子聪接腔。
黄满志就只管说:“好的好的,承蒙大伙看得起。”
有了晚上的饭局,全班人就心情大好,老师傅们讲述了黄满志一年来工作中的优异表现,讲得一本正经,完全不是平日里开早会的氛围。
有人说,黄满志一心扑在工作上,过年过节都在班组值班。
有人说,大麻子的脾气好,任你开怎样的玩笑,都是笑嘻嘻的,嘿嘿两声还开烟给你。其实,黄满志的个子大,有股子蛮力,抬钢轨的“四大金刚”之一,背枕木可以同时背两根,工务段无人能比。当然,当头号脚猪,更是名声显赫。
有老师傅给年轻的中技生讲历史。新官上任三把火,黄满志也是。第一把火是重新“组阁”,“阳胡子”当什么,“赵秀才”当什么。大伙在一边暗乐,还挺当真呢。第二把火是班里十几个人把生日登记一下,到时候全班庆贺。当时大伙很劲鼓掌,一致赞成。第三把火是“头儿”跟大伙打成一片,一样排号子捣固,不只拎道尺看看道。“头儿”每月的五块钱“操劳费”归全班所有。三把火一烧,大伙的劲全出来了。
还说,黄满志爱学习,尤其是重视班前会,按照铁运中心领导的要求,一切以运输生产为中心,班组记录本,抓得最认真最扎实,在铁运中心工会记录本书写比赛中获得了第一名。
黄满志到底是老党员,操心重,班里有一段铁路线在煤气柜下,钢水罐车每天都打煤气柜下过,大意不得。若钢水罐掉道倾翻,引爆了煤气柜,可不是好耍的。大麻子休息时就到铁路上转,早来晚走勤巡视,有时晚上睡觉都不安神。有一次,睡着睡着就有人敲门,是调度,说钢轨断裂,要马上抢修。黄满志就到单身宿舍扯了几个人,连夜干。他干活猛,大伙就跟着猛。
但黄麻子也有苦恼。有一次夜里焦化煤场抢修钢轨时闪了腰,住了院,他老婆就过来照顾。大伙去看他,他老婆就数落:“当了这个劳什子班长,身体一天天见瘦,现在好了,住院了不是。”
阳胡子本来想开玩笑说,黄麻子身体瘦了,晚上喂嫂子你就喂不饱了。但是,忍住没说。黄满志笑笑,说那是我自己没小心,没关系。大伙当着嫂子的面就说:“首长您就安心养伤,以后回班里你就拎着道尺看看道指挥指挥就行了,抬钢轨有咱们兄弟呢。”阳胡子还及时地抬起胳膊,亮了亮肌肉。
阳胡子说,有一次嫂子来探亲,黄麻子不放心那铁路,先到煤气柜下转了一圈,没见班里人出来干活,心里就不痛快。寻到他们,硬是要班里把砂石线的翻浆冒泥处理了。
这些事迹,冯旭晖很多不熟悉,但是嫂子探亲那一次,才应该是黄满志最为苦恼的事吧。冯旭晖听到这一段时,就觉得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看黄满志的脸,果然阴云密布。
在评选工会积极分子的时候,韩啸波提了“冯旭晖”,冯旭晖不当先进,说不过去呀。班组记录本得到了铁运中心工会的“第一名”,还给工务段支部加了分。邓子聪马上跟着表态“同意”,谢春鹏也举手表示支持。阳胡子看了看赵秀才,赵秀才也举起了手。在看休息室周遭,老师傅们一个个举起了手。
阳胡子说:“好吧,今年搞个新面孔也好,那就报冯旭晖。阿旭,你以后要保住第一的荣誉哈。”
冯旭晖打打拱手,说:“记录本的大半年都是赵德惠师傅记的,我还年轻,明年再来。”
赵秀才脸上露出满意的笑,说:“小冯这个伢子不错,懂得谦让,我同意,完全同意他当积极分子。”
“不行不行,要么还是阳胡子吧。”冯旭晖认真劲来了,坚持不要当这个积极分子。本来已经夺人所爱,又来抢人荣誉,不义道。
阳胡子露出了金牙齿,对冯旭晖说:“阿旭,你能提议我,我很高兴。你不要担心我,乐队那边,中心工会留了两三个指标,我肯定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