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何必慌张4
周秉钧看一眼元寿,声音沉沉。
“刚刚元哥儿说得很是,你倘若不知真正的民间疾苦,便只能问‘何不食肉糜’。”
元寿红着脸,对着他躬身作揖,而后又转身,对着元哥儿认真作揖道谢。
元哥儿眨眨眼,忽地脱口而出一句:“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陶三春忍不住再踢这个笨儿子一脚。
卖弄什么书袋子啊!
“娘子你踢元哥儿做什么?”
周秉钧笑着拉过元哥儿,半搂进怀里。
摸摸他的小胖脸,他不动声色地,将黑黑的锅底灰抹上去。
元寿震惊地瞪着元哥儿脸上的锅底灰,一时无语。
他从来没见过先生这样作弄人过!
陶三春也瞧到了,咳嗽一声强忍住笑。
让你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让你占人家小辈的便宜!
“元哥儿果然没白上学,现在道理懂了好多。”
周秉钧却是真心实意夸这个小孩子。
看一眼另一个老成的小孩,他有些恨铁不成钢。
“元寿,你以后的确要多跟着元哥儿学学,免得以后给人骗了也不知道。”
元寿点头,又朝一大一小躬身作了一揖。
而后伸手从周先生怀里拽出被捉弄而不自知的伙伴,他拿自己衣袖给元哥儿抹去黑黑的锅底灰。
结果,他本是好意,却将元哥儿一张脸弄得黑黑白白,更加的惨不忍睹。
元哥儿却不知道他元寿哥拿袖子擦他脸做什么。
只眨巴着乌黑黑的眼珠子,偷偷伸手勾两块肉肉。
先塞了元寿一个,表示帮他擦脸的谢意,再塞自己嘴巴里一块,开始心满意足地吃啊吃。
陶三春瞅着自己儿子一脸的灰黑白,再也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只是刚笑两声,扯动腰背处还没消去的挫伤,疼得她哎哟一声。
这一下,她身上的伤再也瞒不住两个小的。
彷如捅了马蜂窝,鸡米花是再不许她亲手来炸。
几个人将她连哄带吓地拥着回屋子去。
等好不容易她熬过这阵痛劲儿,暖心地接受了两个孩子的真心慰问,元哥儿终于也洗白净了小脸蛋。
两大两小围着饭桌开始吃饭,元寿才道了今日突然上门来的来意。
几日后的新年大年初一,元日,元寿将生平第一次代表他父君,承担祭祀大礼,领衔祭天大典。
陶三春忍不住艳羡,瞧瞧人家孩子的十岁!
再看看自己只知道傻呵呵吃肉的呆儿子。
所以呢,今天是来找襄王殿下汇报的?
“祭天大典要有司祝宣读祝文。”
元寿站起来,神情肃穆地朝着陶三春躬身作揖。
“我想请元哥儿做我司祝,还望娘子应允。”
自古以来,华夏每逢重大节日,向上天祈求风调雨顺、丰衣足食,敬天法祖,是每朝每代的历来传统。
在这异乡,新年元日的祭祀大典,则最为隆重尊崇。
祭天仪式通常由天底下最为尊崇的人——天子来主持。
但今日大朝会上,礼部奏告元日祭祀大典已准备完毕时,今上沉默许久,而后下旨令东宫代为主持祭祀。
若说一石激起千层浪,倒也不曾。
历朝历代的东宫,本就是国之储君,由他代行天子令,是顺理成章之事,向来无人敢于置喙。
元寿说,他君父自入冬以来一直圣体抱恙,除大朝会之外,几乎连寝宫都很少出。
这次令他代行天子之职,不过是想将他往前朝名正言顺推出罢了。
陶三春听得不由心神摇曳,忍不住暗暗脑补出好大一场风谲云诡的宫廷大戏。
只是当元寿提到她的陶旦旦时,脑海里刚刚云起风涌的金枝欲孽宫斗戏戛然而止。
“祭天大典要有司祝宣读祝文,我想请元哥儿做我司祝,还望娘子应允。”
元寿神情肃穆,朝着她躬身作揖。
她目瞪口呆,瞠目结舌,哑口无言。
“娘子?”元寿还在殷殷等着她点头。
她有些呆愣地转动眼珠子,瞥见她的儿子正爬在书案上拿着毛笔胡乱画来画去。
白白的纸上,底下是杂乱的小黑点,他正兴致勃勃画着小圈搭大圈,根本没注意他们在说什么。
纸侧,竟然还拿歪歪扭扭惨不忍睹的字迹落了题:小鸡啄米图。
她绝望地闭了闭眼。
一旁的襄王殿下则是手捧热茶,一副老神在在的养生模样。
“娘子?”元寿安静等。
“司祝?”咽一口口水,她慢慢地重复。
“其实就是祭祀时跟在我身后,帮我捧一下祷文,等我焚香叩拜之时,在旁诵读祷文而已。”
元寿说得甚是轻描淡写。
陶三春却听得目眩神迷。
不要以为她读书少没见识,便想哄骗她。
“元哥儿进学北雍,每日里和元寿同进同出,如今已是元寿的人,你不要想他还能轻易脱身。”
养生的先生闲闲来上一句。
这话,歧义甚大,也没头没尾。
陶三春却是听懂了。
“所以说,陶旦旦如今也成了别人家的孩子了?”
她失神喃喃。
明明前不久,她的陶旦旦还在激励她,让她好好打工赚钱好养活他。
如今,她难道竟是一朝风云动,化龙步青云?!
……不,是她的陶旦旦。
眨眼之间,她的儿子竟要赚钱来养她了。
可是,这个坐没坐相、站没站相、更显不出一点点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小胖孩,哪里像有平步青云的样子啊!
“小郎君,你莫不是被什么糊了眼?”
她心乱如麻,一时也不知自己说了什么。
“娘子何必这样自谦?”
不等元寿答话,闲闲的先生又闲闲插上一句。
“娘子眼里心里,应该元哥儿天下第一的好才是。”
她的陶旦旦,当然是她眼里心里最好最好的孩子。
可是,这一次不是她眼里心里觉得好,就是真的好呀。
这一年来,自从机缘巧合结识了这异乡的参天大树们,她已经觉得自己在做梦一般地原地飞升了。
虽然自己的确也做了些工作,更给这些参天大树们做了些贡献。
但不论从哪里说,她“东宫教谕”名头,并不算是名正言顺得到手的。
她不过插手了户部账目,便被拿雪球狠砸,被骂“牝鸡司晨”。
如今她的陶旦旦,倘若被一下子推到无数双眼睛的瞩目之地,等待他们的,又会是什么?
……或平步青云。
更或,万劫不复。
“北雍到底是哪里的学堂?”
她也不知,她问得是在场的哪一个。
“我朝东宫储君进学之地。”
她的心唰地一个寒颤。
闲闲的先生慢悠悠亲手倒杯热茶塞她手里,好心地帮她暖一暖拔凉拔凉的心。
结果她的心更拔凉了。
“当初先生说给元哥儿找位夫子,然后他拜了礼部老尚书为师。”
陶三春开始翻旧账。
“接着元寿说他有了嫡嫡亲的师弟,然后又顺便拉去了北雍上学。”
闲闲的先生举杯,埋首品茶,顺便挡住某人迟来的算账的凶狠眼神。
“先生,您当初说过,我和元哥儿可以在市井里过悠闲日子的。”
算账到一半,陶三春又微微清醒几分。
想起自己身份和处境,登时软了语气,她换法子卖惨。
“即便后来您说此一时彼一时,陶三春也认了,便是那句话: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
她兢兢业业到如今,为的求的,早已不是她最初的简单愿望。
最初,她想安安静静和陶旦旦在这异乡一隅,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安稳的咸鱼生活。
如今,她还想力所能及之时,能为这异乡出一把力气,帮一帮这异乡的人。
可是,这一切的前提,首先要保护的,是她和陶旦旦的安稳生活。
如今,她已算是一步步被迫地、或自愿地站在了风起云涌的潮头。
但是,她的孩子,她的陶旦旦,不该也过这样的生活。
她不想她的陶旦旦将来有一天,也会被一个雪球从背后狠狠砸中。
她的陶旦旦,安稳快乐的长大,是她的底线。
“娘子,还记得你八月卧病那些时日么。”
周秉钧将茶盏放下。
抬眸,静静望她,凤眸里星光熠熠。
……在娘子心里,权势是什么?
当初,因她硬气地在东城府衙,想仅仅依靠自己的血肉之躯硬杠欲夺她子之人,他曾问过她。
那时,她昏昏沉沉之时,也一直在不断反思。
权势,是她眼里的大树,是可为他们母子遮风挡雨的大树。
不论是当初租住许衙役家宅子,还是后来去嘉义夫人府上献药,其实都是因为,她想寻一棵稳固的树。
只是,当初她做事只想超近路只想省力,却忘了人心难测,不靠着自己,终归会狠狠撞墙跌跟头。
撞墙跌跟头后,她眼里看到的权势又是什么样子呢?
……权势是一柄双刃剑,能护佑民众,也能谋私害人。
他那时笑着道:娘子不能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呀。
……
所以,如今,她又被一叶障目,看不见了山峰么?
权势,如今对她来说,又是什么呢?
“……是为民请命,是安居乐业,是国泰民安。”
她低低道。
可是,这一切,同她的陶旦旦有什么关系呢?
他还是个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