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苏爽之道6
腊月十五,倒是一个冬季里难得的好天气。
虽是三九寒天,曾堆积了尺余厚的积雪,却因天气短暂回暖,渐渐融化成水。
但转过寒夜,复又冻成厚厚的冰壳。
走在路上,任谁都只能小心翼翼,免得跌个四脚朝天。
“娘子,绿萼小筑到了,您且小心些。”
陶三春穿着厚实,抱着手炉从马车上下来。
放眼望去,阳光灿烂,远处群山连绵,雪白覆盖着座座山峰。
一堵粉白的花墙,则近在眼前,从精致的重檐门廊,曲曲折折地向东西延展不见头。
阵阵清幽冷香,从花墙之内随风散出来。
怪不得叫绿萼小筑。
这园子里梅花无数,枝枝红梅从花墙内探出头来,开得正热闹。
今日应邀来赴宴的大娘子小娘子,可比她当初在嘉义夫人府里见过的多多了。
或许是她如今真的有了几分薄名,自她下车来,笑盈盈凑上来同她寒暄见礼的,络绎不绝。
今日里跟着她来的,是朱嬷嬷的儿媳妇小朱娘子。
小朱娘子一边轻轻搀着她左胳膊往前走,一边在她耳边不住低声提醒。
左边这个是狄娘子,郎君如今任职吏部,虽官职才将将五品,却是陈阁老最信任的手下。
右边穿蓝色斗篷的是御史台赵御史的娘子,最是清高看不起人,后边跟着的是她二女儿,今年十二岁了,正满京师选适合的小郎君呢。
……
同她婆婆朱嬷嬷一样,这京师里的贵妇人小娘子,小朱娘子竟然是没有一个不认识的。
陶三春脸上带着笑,人与她见礼,她便还礼,人与她问候,她便也问候寒暄。
简直就是一个行走的遥控木头人。
遥控她的,自然就是小朱娘子。
这感受,只能说是,有些爽,因为不但人人对她笑脸相迎,还不用她自己动脑子,按小朱娘子在她耳边低声说的她重复出来就可以。
但也有些厌烦,她本就不是善于交际的性子。
说实话,她宁愿窝在屋子里同陶旦旦腻歪浪费时间,也比这总是讲着场面话端着一张皮子舒服。
但,没办法,她入了这异乡,总要随了这里的俗。
从下了马车,到众星围绕一般地挪进绿萼小筑,陶三春的嘴巴都干了,脸上的笑也快僵掉。
还没到宴会的地方吗?
有没有人可以拯救她一下?
她真的不想再和陌生人亲热地说话了呀。
“陶娘子,您上次不是说城东老林家布庄有茶染布售卖吗?我只买了十匹咋就没货了?”
她虔心祈祷正盼望呢,老天爷听到了她的心声,立刻派可爱的小天使来与她解围了。
就是,这围还不如不解。
……比起应酬,谁都更怕要后账的吧。
毕竟,年底了……
当初她原本想轰轰烈烈推出的茶染布,因着雪灾,积压户部的清江棉布已全部发放了出去,没了原料,如何再做茶染布。
“李小娘子,我正想你来没来呢。”
她闻声笑得真诚了几分,朝着兴冲冲蹦到自己跟前的小姑娘招招手。
这小姑娘虽说没对她有过什么好脸色,甚至还有些瞧她不起。
但,她至少什么都敢说出来,就算给她脸色,也是明明白白给出来。
这样的小姑娘,打交道才好打嘛。
“今日我大伯母有空,我更会来的!”
李小娘子李林穿着鲜红的斗篷,一团火一样地蹦到她跟前,竟然很规矩地同她行了个福礼。
她这话,惹得紧跟她身后的一位中年贵妇不显眼地皱了下眉。
“陶娘子安好,我家小娘子不知礼,惹您见笑。”
这妇人朝着陶三春福了福,笑道。
陶三春回了一礼,笑着伸手拍拍李林肩上的零星落雪。
“这小娘子我喜欢得很,李娘子不必拘束她,小孩子,天真可爱多好呀。”
说罢对着李林眨眨眼,低声同她说话。
“等开春了,估计就又有茶染布啦。”
“可是我听人说,你的布都送受灾的百姓了。”
这李小娘子实在是她对头,专门来拆她台,“现今你手里根本就没有布!”
她这声音极是响亮,方圆三丈内听得清清楚楚。
真是个小混球。
陶三春刚刚对她的怜惜立刻消失,只恨不得捏一捏她的脸蛋。
亏得自己为了这小孩子,刚刚还暗杠了她大伯母。
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她索性拉住这小娘子的手,一起往里走。
“你是听谁说,‘我的布’都送受灾的百姓了?”
“陈娘子呗。”
李林转转眼珠,眼角瞥到自己大伯母乖乖跟在自己身后,不由暗自得意。
就很爽快地卖一个消息给帮她的这个人。
“她刚刚说,她今日要筹款为百姓捐棉衣,打的名号便是陶娘子你捐了布,可惜布不御寒,她一心想为你补救。”
陶三春啧一声。
这意思就是说,她陶三春沽名钓誉呗。
不过,这不是要紧的。
“娘子,要不要我找人去查查。”小朱娘子低声道。
她摇头,慢吞吞地拉着李林往前走。
那积压在户部司库里的大量清江棉布,因褪色暗黄无法出售。
且,棉布明明是以朝廷的名义下发到灾民手里的,可在陈融这里,怎么却成了是她捐的?
不会这又是一场鸿门宴吧?
她心里思忖不已,一边又与不断迎上来的贵妇人们打招呼见礼寒暄,简直头疼。
好在终于是到了宴会举行的地方。
这次宴请竟不是在厅子或阁子里,而是就在一片梅林的中间。
树下收拾得干干净净不见一点积雪,枝头红梅怒放,却映着雪光点点。
一看就是花了大心思的。
“明明是在绿萼小筑,偏偏却在红梅林子里。”
李林嘀咕着扯扯她手,示意她松开自己。
陶三春顺从她意思,放开她手,让她自己去找熟识的小娘子一起玩耍。
跟着后头许久的李娘子忙凑过来,笑着奉承了她一堆好听的,不外就是自家小娘子得了她青眼感激云云。
陶三春笑着应付她两句,转头,见一女笑盈盈地走了过来。
这女子穿着一件朱红的锦绣鹤裳,一头乌鸦鸦青丝,只拿一枚羊脂玉簪子低低盘在脑后。
面如芙蓉,眉如新月,一双杏眼水灵灵似笑非笑,莹莹朱唇形如樱桃。
只看这一张样样都好的脸,就让陶三春忍不住想唱一出张五可的词儿来。
“哎呀,你怎么长得这么好看?”
这女子却对着她,说出了陶三春想要说出的话。
让她忍不住赞叹好看的女子,是陈融的堂妹陈宜。
据说刚从老家进京来,今年年方十七,正是鲜花儿一样的好年华。
人长得喜庆,未言先笑,又会说话,不过刚刚露面,便得了今日来参加宴请的大小娘子们的喜欢。
“说是还没定亲呢。”小朱娘子趁着短暂歇脚,在附近转了一圈,回来便将陈家这新出娘子的事打听了个大概。
“至于为何这样大了还没定亲,倒是没人知道,且她家里父母双全,也不是守孝耽误的。”
但上面这小道消息不过是用来打发时间,真正要紧的是下面她要说的。
她低低附在陶三春耳边小声。
“娘子,我刚刚见茶房里伺候的奴婢身上穿的,便是茶染的料子,”
陶三春拢在斗篷里的手,轻轻一握。
虽说茶染布暂时没有了,但如今,她斗篷里面穿的大衣裳,还是茶染布做的短袄以及襦裙。
只是今天主人家在梅林里宴请,天气较冷,她没脱去斗篷,才没显出来罢了。
但如今谁不清楚她上次在嘉义夫人府,穿着的,便是茶染的清江布呢?
况且,上次为推销这布,大话她也吹出去了——小郎君可是因穿茶染的清江布,得了今上的夸奖呢。
这眼高于顶的京师贵妇人们,这才跟风想去买。
当初她制定推销茶染布的策略时,为了将原本积压的布料快速卖个好价钱,对准的就是上层权贵之家的贵人衣裳用料。
如今,茶染布还不算正式推出,就有人迫不及待来打她脸了不成?
若是被这些本就挑剔的贵妇人们发现,连茶房的奴仆也穿起了茶染布,她这还没推出的布,怕是一番心血要付之东流。
暗搓搓做这一切的人,心思好恶毒哦。
她暗地思忖,面上却还是含笑,与偶尔来寒暄的娘子们寒暄几句。
趁着小朱娘子递手炉给她,她低声说了几句话。
小朱娘子惊讶地看她。
她轻轻点点头。
小朱娘子立刻寻了个理由,退了下去。
“陶娘子,你今天要倒霉了。”
那个专门爱拆她台的小李林又悄悄地凑了过来,朝着茶房努努嘴。
看来,虽然茶房的奴仆并未出来转转,但他们穿得什么料子的衣裳,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啊。
真不知她到底哪里得罪了这位九疑闲人。
干嘛非要把矛头对准她哩?
有胆子,去找她背后的大佬,襄王周秉钧嘛。
陶三春暗叹口气。
打起精神,她准备打一场无准备的硬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