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惟令是从1
一路无话,回到襄王府,也不过刚刚巳时末。
换回家常的衣裳,她去蹭饭吃,顺带为今日自己鲁直的行径反思反思。
结果,她刚刚同照旧闲闲养伤的周先生说起这个,周秉钧却笑得几乎伤口再度裂开。
“娘子总是看低自己。”
他如今能坐直了,便再不肯仰靠。
端端正正坐在交椅中,他眉眼弯弯很是柔和。
“娘子出门赴宴,只为开心,若不开心,何苦还要逼自己去勉强应酬?”
根本不提他当初让她去赴宴的初衷。
话虽如此,陶三春却是决定还要反思一下下的。
至少,这样都到人家家里了还转身就走的行为,确实不算什么有礼貌的举止。
“不说娘子现在没有什么怕得罪了的,单说过不了几日,这世上便不会再有嘉义夫人府。娘子还担心什么呢。”
周秉钧声音淡淡,这话却让陶三春诧异地瞪大眼。
“我不信娘子真的想不到这事。”
她的诧异,让周秉钧莞尔一笑。
“……天老爷决定不再护着了?”
手指往屋顶指一指,陶三春含糊地问。
“我就说吧,娘子向来是不肯动脑子想事情,却总是推脱说自己不灵光。”
不回答她的问题,周秉钧笑着拿指节敲敲交椅扶手。
……这话还能不能友好地继续聊下去呀?
陶三春有些兴趣缺缺地抱着一杯茶,叹口气。
“嘉义虽说是今上乳母,但她以前与今上关系不过普通,顶多比旁人略显亲近一些罢了,并没什么殊荣在身。”
周秉钧笑着饮口茶,不再吊人胃口,免得到头来,人真的没听自己讲古的兴趣了。
“今上肯器重她,乃是元寿出生之后的事。”
他道。
“啊,这个元寿曾同我说起过。”陶三春回忆起那日,声音轻轻。
“元寿说,他一岁之前都是托付于嘉义夫人抚育。”
“为何托付嘉义?”
周秉钧忽地冷冷一笑。
“当时宫中尚有皇后亲手精心挑选的乳母四人,俱是知根知底的人物,曾陪伴皇后多年,相处十分融洽。”
陶三春一愣。
她想起那日元寿一身哀痛,断断续续的述说里,给她的印象,是他母亲并不欢迎他的到来,生下他后更是决绝而去,从此再不见踪迹。
如今周秉钧的说辞却是,明德皇后明明很期待她孩子的降生。
“自元寿出生,对外便是说中宫抱病闭门调养,从此再不在朝前露面,一直至今。”
周秉钧苦笑一声。
“其实,自十年之前,皇后便——”
陶三春心高高吊起。
“这些年,今上和我几乎将朝里朝外、大江南北翻了个遍,却无论如何也寻不到她的踪迹。”
周秉钧望向屋顶的帷幔,视线迷茫,喃喃道。
“我曾劝今上,没有消息或许便是最好的消息。”
摇摇头,不知想起什么,他神情萧索。
陶三春心一沉,为这没见过的女子,有些伤怀。
到底是什么原因,才能让一个站在王朝顶端的女子,宁愿抛弃亲生的骨肉,头也不回地决绝而去?
“嘉义受今上看重,不过是,她手里握着皇后留下的一封信。”
什么信?
“这信……”
周秉钧却又不说了,只手撑扶手略艰难地站起来,朝着陶三春温和一笑。
“不早啦,元哥儿估计早饿肚子在饭厅等着呢,咱们先去吃饭吧。
低头忍不住翻个白眼,陶三春真的有些讨厌这位先生的卖关子。
他不就是想,饭后她再来打扰他,好帮他打发漫长的养伤时光么!
“我不信嘉义夫人手里握着皇后的信不肯献上。”
她慢吞吞跟在这先生后头,索性自己破解关口。
周秉钧略侧首停下等待,等她并肩。
“从前,我看过个故事。有一个人,偶尔得了一本无字天书。”
她与他肩并肩,慢吞吞走着,低声。
“这个人为破解这无字天书的秘密,广邀天下能人异士……奉若上宾。”
他扬眉,神色微动。
她却一报回一报,卖关子地不肯继续说,只学他模样,双手背着,慢吞吞自己往前走了。
周秉钧哑然一笑,略站了一会儿,见她果然不回头,更不肯等他,只能无奈地紧走几步,追上她。
“三春不但脑子灵光,还很记仇。”
他不再卖关子,将刚刚的谜底说给她听。
“皇后留下的这信,当然不是无字,却也可说是——天书。”
陶三春心莫名一动。
“嘉义这些年来,便是凭借着能勉强看懂信上的一两字,才能得了今上垂青。”
怪不得上回嘉义夫人折损了一子一孙,却最终还能屹立京师权贵圈里不倒。
“如今天书破解了?”她好奇地问。
“今上虽在儿女情长上有些优柔寡断,但国是上,还是分得清大是大非、轻重缓急的。”他淡淡道。
陶三春内心冷冷一呵。
自己的儿子几乎被暗算丢了小命,却能算做儿女情长的优柔寡断?
这样的人,是一名丈夫,是一位父亲。
她为那可怜的孩子元寿、也为那位明德皇后,有些抱不平。
“告诉三春这些,只是要你知道,这世上任何事没有无缘无故。”
周秉钧仰首,望向辽阔天空,神情有一刻的苦涩。
“那陈融前不久忽然拜嘉义夫人为义母,自然也是有缘故的了?”
陶三春忽然又想起这事。
得利当铺背后是嘉义夫人之子胡都知,却也有户部尚书陈科。
“陈科,陈融。”她试探地说出这两个名字。
“同姓之人,自然免不得同理连枝。”
周秉钧诧异于她的敏锐,不免细细为她解疑释惑,不再抱持消遣之意。
“陈科出身大同陈家,陈融之陈却是出自川蜀平理,要说勾连,按说不能,但同性连枝结盟,也能说得过去。”
“先生这话可是有点缺底气啊。”她笑眯眯地,背在腰后的手转转。
“娘子上次不是还教元哥儿凡事要‘摆事实讲道理’么?”他也笑了,“秉钧自然惟娘子之令是从。”
这是什么话!
陶三春有些受不了地耳根发烫,不好接话茬。
好在说元哥儿,元哥儿立刻出现了。
皱着一张小圆脸,元哥儿摸着自己可怜的咕咕叫的肚子,站在这些时日用饭的厅子前。
等得好焦急。
瞪着离自己不过短短八丈远,却偏偏不肯痛快走过来的两个大人,他耐着性子等了又等,终于放声大喊。
“我好饿啊——”
两个大人登时哈哈大笑。
天大地大,不如吃饭大。
陶三春忙跑过来,抱住暖暖软软的儿子,低头在他脑门上狠狠亲了一口。
“吃饭,吃饭,现在就吃饭!”
天大地大,儿子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