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东宫教谕5
其实说实话,上次去嘉义府上赴宴,陶三春是没做什么准备,很随意地就去了。
所以也就不怪人家看她不起。
世人都说嘛,先敬罗衣后敬人。
当初她一身普通的衫子,如何能与那些头戴金丝八宝攒珠髻、身着金罗纹锦缎花裙的贵妇人相比?
如今再要去,襄王府的人们,便想帮她把衣裳首饰准备得足足的。
金银丝攒的莲花冠。
青缎掐花对襟的外裳。
木兰青双绣马面裙。
藤青镜花绫披帛。
碧玉滕花玉佩。
白银缠丝双扣镯。
不说是珠光宝气贵气十足,却也绝对是出门作客顶顶好的了。
这些衣裳首饰,陶三春看了好一会儿。
哪个女儿家不爱俏?
好看的裙子首饰,又有谁不爱呢?
可她想了想,还是拒了。
在那些以世家高低评断好坏强弱的人眼里,她便是珠玉宝翠挂满全身——又能如何呢?
她也不过是,蟠桃宴上被嘲笑、被捉弄的,来自花果山没见过世面的猴子罢了。
何苦去讨人嘲笑。
她便是她,便是如今活在这异乡,普普通通市井妇人。
以罗裳华服哗众取宠,不是她的风格。
恰好肯接下合作做茶染的染布坊,将大功告成的第一批料子送了来。
以久置泛黄的清江棉布做底料,用扎束法子浸染上褐色的纹路。
淡淡的茶色,或浓或淡犹如流动的水纹,虽比不得寸金寸银的提花缎金贵,却让见到的人都着实眼前一亮。
许多人辛辛苦苦好些天,做出来的成品便是为了换银子的,想打出名声去,就不能隐在长巷子里。
她便请府里的针线帮着拿这布料做了一身夹袄罗裙,穿在身上还真是雅致端庄,十分的出彩。
“只在布庄成衣坊叫卖,哪里比得上直接让高门大户的娘子们亲眼看到?”
这茶褐色的里外一整套衣裳,她穿得整整齐齐,笑眯眯地对着送她出二门的周秉钧挥挥手。
“先生,等着我去衣惊四座、带着财源滚滚回来啊。”
“你若不被人欺负了回来,便是好事。”
周秉钧对她招招手,要她靠近自己,从袖里拿出一块银润如水、两寸见方的鱼型牌子递给她。
东宫教谕。
她一愣,从自己怀里掏出同样的一块。
看了看,没说话。
虽两块的形状制式一模一样,但周秉钧手里的这块,看起来明显精致不少,也老旧许多,一些龙鳞雕刻已被磨去了纹路。
“当初事权从急,这牌子做得实在粗糙。”
周秉钧微弯腰,将自己手里的令牌与她系在禁步上。
一边轻声道:“本不该如此简单就将它送娘子,但如今还是事权从急,还请三春不要生气。”
他这一连两个的“事权从急”,把她说得糊涂了。
一个标明身份职位的牌子罢了,本就是让她方便做事而已,难道还要怎样正式的授予吗?
“这令牌你便这样带着,看看还有没有不长眼睛的人来找你不痛快。”
他站直,随手拿过她一直摊在掌心的令牌,笑一笑。
“若有呢?”
她听他说得意气,便颇有兴趣地问一声,顺便捞起禁步上的新令牌翻来覆去看。
“胡氏受封为‘嘉义’夫人,至今已有八余年。”
他却不答她,反而给她临时抱佛脚,同她普及嘉义夫人的来历。
“三春,你可知她是几品命妇?”
“嘉义夫人不说是当今的乳母么。”
作为吃瓜群众,陶三春还是知道一些的。
“她受封为夫人,不管是几品命妇,不看僧面看佛面,这满朝文武的当家主母……都会敬她几分吧。”
“那你可知东宫教谕是几品么?”
陶三春颤颤伸出三根手指头,难免心跳有些快。
当初她知道,这鱼型令牌竟然是当朝正式编制的三品标志时,她忍不住感叹这些异乡人真会玩。
为了给她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进户部查账,他们也够拼的了。
“我朝教谕本为虚职。”
周秉钧垂眸,手指慢慢摩挲过掌中的鱼型令牌。
“二十年前,先皇曾为当今三顾茅庐,拜退隐多年的原礼部阁老张奉贤张老先生为东宫教谕。”
张奉贤,陪葬先皇帝陵的一代名臣。
文治武功,清正贤明,曾先后辅佐两朝君王,乃是流芳百世的赫赫帝师。
陶三春心一懔,顿觉腰间的令牌犹如千斤,坠得她几乎要弯下腰去。
她不假思索地伸手想解下这令牌,一只苍白的手却蓦地抓住她手腕。
“周先生,这令牌陶三春真的承受不起。”
她微侧头,苦笑。
“这令牌不过九钱九,还不如一枚鸡子重,如何承重不起?”
周秉钧慢慢地将她手腕拉起,轻轻加了几分力道,幽亮凤眸对上她闪躲的杏眼。
“三春,你眼里的陶氏三春,是怎样的人?”
陶三春便是陶三春啊,还能是怎样的人?
她想要哭了。
“你曾说过,你的名来自于清明三候。”
他面色平静,幽幽凤目不容她丝毫躲闪。
“一候桐花,二候麦花,三候柳花。三花一开,春满枝头。”
她想勾唇,却怎样也笑不出来。
“如今,对于我周氏一族来说,也在祈翼三候。”
他不说自己身份,只说自己家人。
“一候国泰民安,二候海晏河清,三候盛世太平。”
闻言,她仿若肩压高山,渐渐浑身颤抖。
可紧握她手腕的这只手,更冷,更硬,死死扣住她的归路,不容她弯下腰去。
“陶三春,我说过,既来之,则安之。”
他一字一字地说道:
“这里如何不能成为你和陶旦旦的家?不是只有你——”
他却没说下去,只重重握一下她的手腕,而后松开,转身慢吞吞顺着廊子走了。
陶三春有些僵地瞪着他清瘦背影,一时心乱如麻,只觉得被松开了的手腕,如火炙烤,烫得生痛。
这人,这人,同她说这些做什么!
他周家的三候告诉她又有什么用!
她不过是普普通通平常人,不要说文治武功,便是这异乡的字,她至今还写得缺笔少划……
“娘子,咱们走么?马车已经备好。”
今天跟随她赴宴的,是朱嬷嬷,银白的发丝照旧梳得一丝不苟,一身灰色夹棉衣裳不带一丝褶皱。
“朱嬷嬷,周先生今天吓到我了。”她喃喃一声。
“瞧娘子说的,殿下是在给您鼓劲呢。”
朱嬷嬷在前边带着她慢慢往大门走。
慈眉善目地一笑。
“娘子出了府门,就是东宫的教谕娘子,是这天底下如今最最可以理直气壮地拿下巴看人的娘子。”
“拿下巴看人?”
陶三春被哄得一笑,暂时忘记了刚刚的巨大压力,昂首挺胸,高高翘起自己的下巴,拿出聛睨一切的气势。
“那走吧,今天我陶三春就去拿下巴看看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