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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一身支离骨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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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查户部,先不说人家让不让你查,单是自己先要做好的前期准备,就繁杂得让人头疼。

    好在,她只需要提供思路,具体的计划和做法,就不用她管了。

    不然她就是真像小哪吒一样有三头六臂,也办不成这事儿。

    将最后一封寄往西北的密信封口,签上火漆密印,陶三春将它递回给仰靠榻子上的周秉钧。

    这人的坚韧,着实是让她无话可说。

    每隔半个时辰,就是一大碗她闻着味,都觉恶心的腥苦药汤子,他却眉都不带皱地一饮而尽。

    苍白到简直是白雪色的脸上,不见丝毫痛苦。

    他竟还自我调侃:这些年他吃过的药,快赶上他饮过的酒了。

    然后说,也就是那年在明州孤山上,托娘子的福,他少喝了许多的药汤子。

    唉,他这话说得她心里难受,不知什么滋味。

    她真正认识这人,实际上也不过是今年初的事。

    可这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他这一身伤痛的样子,她都见过了多少回?

    刚认识他时,她还奇怪这人不论何时,都是一副慢吞吞的样子。

    走路慢吞吞,吃饭慢吞吞,就连坐下站起也是慢吞吞。

    直到西山避暑,她看到了他那一身的伤痕遍布,才后知后觉,他的慢吞吞,却是因为他的伤痛。

    他手握重权,权倾朝野。

    却一身的支离碎骨。

    不管是在她的家乡,还是这陌生的异乡,总是有这么一群人,让人感慨,仰望,尊敬,不忘。

    为家国为百姓,一片丹心。

    照汗青。

    她忍不住再轻轻叹一声。

    “娘子今天叹息好几回了,这是怎么了?”

    带着伤痛坚持赚三石米的人,在她递来的密信上,画上特殊的印记,而后即刻令人火速传往西北。

    “不是叹息,是感慨。”

    将书案上的信笺收拾整齐,陶三春头也不抬。

    “感慨什么?”

    终于干完了事,周秉钧倒是很有闲聊的心。

    “感慨先生您真的是有九条命的人呗。”

    她的揶揄让他不由发笑。

    “要是我真有九条命,也不至于总是劳娘子你受累。”

    他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还没多谢先生,帮我重新修大房子哩,我可不敢让先生道一句受累。”

    她忙谦逊地摇手,顺便补一句迟来的谢。

    “修房子的是韩旭山。”

    他倒是不瞒她。

    “要不是他粗心大意安排不好,也不至于让娘子和元哥儿受一场惊吓。”

    “哪能这么说?”

    陶三春失笑。

    “谁能想到,有人敢天拂晓之时纵火啊?”

    “想不到,所以就是粗心大意。”他抱拳,“也是周秉钧的不是。”

    “不不不不不——”

    陶三春忙摇手摇手。

    “我想那人纵火,其实只是想给我一个警告而已,本不想烧光我的屋子。”

    只是天干物燥,秋风又急,施救不得,才让她有了旧宅换新屋的机会。

    他没说话,垂下的凤目里,隐住异色。

    陶三春不欲再说这个。

    看他垂眸,满身疲乏,她忙说一句让他好好歇息,自己先告辞了。

    “娘子若不累,便多陪秉钧聊会儿,可好?”

    他却不肯放她走。

    “先生,你该多歇着,少劳神。”

    她有些无奈地指指已经整理好的书案,“今天的活儿已经干完啦。”

    “伤口实在是痛,你让我自己待着,更是难熬。”他苦笑一声,“倒不如有事做。”

    ……

    好吧,这人现在对着她,很习惯地就开始卖惨。

    一言不合就卖惨。

    她心里嘀咕一声,却也习惯性地心软,坐在原位没再说走。

    既然他想聊天打发时间,那就聊好了。

    她正好打探一些小道消息,吃吃这异乡的瓜。

    “陈融为何拜嘉义做异母?”

    周秉钧诧异地回道:

    “这是何时的事?我倒并不曾听说过。”

    啊,第一个瓜就没吃上。

    看她竟然一脸的失望,他不由忍俊不住,索性让侍从去请一个知道的人来讲古。

    请来的人,是他府里已经荣养的一位老人家。

    朱嬷嬷。

    这位老人家,原本是他母亲身边的老人,后来他母亲去世,就来他府中帮着打理后路宅子。

    她的儿子,如今也是他府里的管事。

    这襄王府里最有资历的老嬷嬷,银白的发丝梳得一丝不苟,一身青色夹棉衣裳不带一丝褶皱。

    见了周秉钧,很恭谨地行礼问安。

    又转向陶三春俯身。

    陶三春可不敢随意受老人家的礼,忙托住她胳膊,客气地回了一句好。

    周秉钧瞧她这人前礼仪周全的模样,忍不住一笑。

    刚认识她时,她就是这样。

    从来讲究礼仪,生怕犯了别人忌讳,处处小心谨慎,不敢多说一句话。

    后来慢慢与他熟了,也不过是客套的话少了些。

    是从什么时候,她才在他面前渐渐放松,慢慢乐意与他开几句玩笑,甚至偶尔还揶揄几句的呢?

    大约就是西山避暑,她自从瞧到他背后那个碗大的伤口之后。

    从那时起,他就知道了,这娘子是个非常容易心软的女子。

    如今看,还是一个爱听八卦的小孩子。

    “陈阁老家融娘子与嘉义夫人?”

    他使个眼色,让朱嬷嬷知无不言,不必有什么隐瞒。

    朱嬷嬷多年的老人,也可算是看着周秉钧长大的,对他可说是十分了解。

    一看他这眼神,就知道自己该如何说了。

    “这不过是上个月的事。”

    她想了想,补充道。

    “嘉义能府门重开,听说还是陈阁老向今上求的情。”

    陶三春和周秉钧互看一眼,都心中一动。

    “难道得利当铺后头真有陈阁老?”

    陶三春有些吃惊。

    阁老啊。

    阁老啊!

    于民口夺食,弃百姓家国之不顾,竟是国之蠹虫?

    朱嬷嬷低头退了出去。

    哎呀,她是想吃瓜来着,怎么又说起这个了!

    陶三春呆呆看朱嬷嬷出门了,才反应过来,不由懊恼地拍拍额头。

    周秉钧原本肃静了神情,却又被她这模样逗笑。

    “娘子还想听什么有趣的事?”

    手撑榻角,他艰难坐起身。

    陶三春忙过来搭把手,将靠枕塞他背后。

    “先生你不好好躺着,起来做什么?”

    “再躺下去就成活死人啦。”

    他笑笑,顺势将手搭在她胳膊上,极缓地侧身,将双腿挪下榻来。

    她哎哎哎地一叠声,紧张地将被扶着的胳膊绷紧,好让他借力平稳。

    “我又不是琉璃瓶子,娘子怎么比我还紧张?”

    他松开手,双手撑着榻沿,直直坐着,只缓缓地晃动双腿。

    “先生从前还说要我自己多爱护自己一些,我如今看先生也没多爱护自己啊。”

    她站在榻边,有些不赞成地摇头。

    “不好好遵医嘱,先生何时才能好?”

    “秉钧受教了,听娘子的,我以后一定好好遵医嘱。”他含笑应一句。

    这话听着好别扭。

    陶三春头皮有些发麻,觉得还是走吧。

    “娘子还没说呢,还想听什么八卦?”

    他又问一遍。

    就算是想听,你也不知道。

    她还是去找朱嬷嬷吧。

    结果朱嬷嬷就在门外,根本没走。

    听他们殿下耐心地连问了这位陶娘子两遍,很知机地忙端着茶重新进门来。

    她笑着先将茶捧给了陶娘子,不显山不露水便阻住了她离开的脚步。

    而后闲聊似地,继续说起刚刚没说完的八卦。

    “听嘉义府的老婆子嚼舌头,陈融陈娘子其实这些年同嘉义来往不少,她成亲七年无子,嘉义还送了不少生子的偏方给她。”

    “嬷嬷好厉害,连这些都能听到?”

    陶三春捧着茶,连椅子也不坐,就陪朱嬷嬷站着聊八卦。

    “老奴托我们殿下的福,早早就闲在府里享福,可不就闲出了一对儿长耳朵?”

    朱嬷嬷笑道。

    陶三春朝她比比大拇哥。

    本以为这位嬷嬷长相严肃,没想到,倒是一个很爱说笑的。

    “听嬷嬷提起嘉义夫人来,很是不以为然啊。”

    陶三春笑着问原由。

    朱嬷嬷看一眼周秉钧,见他点头,才笑着回了陶三春的问询。

    因为她和嘉义是同一批入宫做的宫女,又是同一年出宫嫁的人。

    甚至连孩子也是同一年生的。

    唯一不同的,就是嘉义生下孩子后,立刻进宫做了今上的乳母。

    而后两人的人生路才各有不同。

    “不是老奴爱嚼人舌根,实在是嘉义为人实在是小心眼的很。”

    朱嬷嬷难得被自家殿下委以重任……说八卦,自然想卖力一些。

    她说了一个惊天大秘密。

    明德皇后当初怀着元寿小殿下的时候,当今请嘉义进宫帮着照顾皇后。

    “她竟以‘女诫’为由头,劝说皇后给今上纳妃子。”

    陶三春诧异地瞪大眼。

    周秉钧则微微皱眉。

    “皇后念着她是今上的乳母,只让人训斥了她几句。可她不思悔改,反倒说皇后不够大度,等皇后生下元寿小殿下,她竟然不等皇后清醒,就将小殿下抱走了。”

    “这事,今上可知?”周秉钧忽然问道。

    “这个老奴就不知道了。这个事还是上年我进宫看望老姐妹,听她说起的。”

    “谁?”

    “坤宁宫茶膳坊的一位嬷嬷,只是,她几个月前已经过世了。”朱嬷嬷叹口气,有些难过。

    陶三春没说话。

    这是她第一次听人提起元寿的母亲。

    还是这样不让人开心的事。

    周秉钧摆摆手。

    朱嬷嬷忙安静地退了下去。

    “皇后自元寿出生后不久,就南下,而后再不见踪迹。”

    周秉钧凤目半垂,面色沉静。

    “这十来年虽一直寻找,但——”

    沉默一刻,他叹口气。

    “娘子,若以后元寿来见你,你便把他当做元哥儿一样,多帮我照顾着些吧。”

    陶三春郑重点头。

    她想,一个女人,不顾刚出生的孩儿,该是为了什么,才会如此决绝而去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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