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乌合之宴3
今日聚集阁内的,几乎全都是京师中权贵家的娘子贵妇,相互熟识。
陈融一踏进去,三三两两的寒暄见礼便开始此起彼伏,笑语盈盈,暗香浮动,满室的异彩奢华。
这下,陶三春倒真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她打从一进门,便被陈融牢牢缠住胳膊,挣脱不得。
陈融拉紧了她,偏又不介绍她给人认识,只一步一停地笑盈盈打着招呼。
几乎过了半盏茶,才将她带到了最里的锦榻前。
“你这个讨打的。”
声音略显苍老,慢悠悠又含着欢喜,“眼里只有你这群姐妹,进屋来竟不先来找我!”
缠在陶三春胳膊上的手总算拿了开,嘴角噙笑,陈融细声细语地往锦榻去。
“我的好义母,阿融好不容易能出府来散散心,您还不让我先见见知己好友?”
莺莺燕燕的笑语喧哗顿时又起。
有帮着主人家凑趣说教的,有帮着来客求情说合的。
一时好不热闹。
一堵无形的巨墙,将陶三春与这团热闹冷冷隔离开来。
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惟她形单影只。
陶三春倒也不觉窘迫,从进大门被刁难针对起,她就知今日不会轻易熬过。
她站在卧榻之前七尺处,待这盈盈笑语告一段落,温和地弯腰福身见礼。
“给老夫人请安啦。”
“娘子如今金贵,可不敢受娘子的礼。”
锦榻上,斜斜靠着的嘉义夫人半垂着眼,细细打量过这宠辱不惊的市井妇人,脸上笑意浅淡几分。
“阿融,赶紧给陶娘子搬个座儿来。”
“哎呦,义母,我来这半天,也只能厚着脸皮蹭您榻角子歇歇,可没见您心疼。”
陈融打趣着,果然起身,作势要亲手给搬个座去。
阁子里一片欢笑,哪肯让阁老家的娘子给劳动贵手,嘉义夫人话音未落,朱娘子已亲手搬来锦绣围裹着的花凳,笑嘻嘻地安置在卧榻前。
何等熟悉的一幕。
陶三春不慌不忙,道过谢顺势坐下。
身后的、一旁的、眼跟前的,分不清到底是多少人射过来的火辣辣的视线,烫得她背脊发热。
但,又如何呢?
她再谨小慎微,还不是被瞧不见?
这些异乡的女子,个个七窍玲珑心,人人话里有话,她再怎样装,也不过是人家眼里的笑话。
索性,就像那句市井俚话:乱拳打死老师傅。
她坦坦荡荡,看她们如何出招也就是了。
结果陶三春想豁出去了,人家却不给她机会。
除了刚进来时的无视,如今她坐在锦榻之前,嘉义夫人待她亲热一如对亲闺女。
先说她看着比年初清减了许多。
问要不要从府里给她指派几个仆妇过去。
独身带着幼子,实在是让自己不放心云云。
陶三春恍惚以为,自己先前在府门口,收到的针对是她梦一场,刚刚在这阁子的被冷漠孤立无视,也只是她自己的想象。
这变脸的绝技,着实比她家乡的变脸高手也不逞多让。
而后,一杯热茶被陈融亲自塞进手里,腾腾热气让她如坐针毡。
她不怕冷遇不怕冷脸,但就是怕这蜜里藏刀,被当做好哄的猪仔骗。
“瞧瞧你,怎么穿得这样素净?连个耳铛手镯也无。”
嘉义夫人随手从腕子上抹下一串紫红油亮的珠子,递给陈融,示意她帮陶三春戴上。
双手接过来,陈融笑道:
“这可是皇寺有德高僧亲颂经文加持过的念珠,陪义母多年,我好几次想夺爱都不敢,没想到义母这么疼陶娘子,让我好想喝一壶酸浆……”
周旁的贵妇娘子们都应承着哎呀不断,嚷嚷着真羡慕、老夫人好慈爱。
陶三春的拒绝被淹没在欢声笑语里,手腕被迫戴上这沉甸甸的珠子,仿如,链铐。
她只能起身道谢,欲说些客套话,却被一声冷笑打断。
“陶娘子前两日刚刚得了一注大财,又哪里会看得上母亲您这念珠?”
这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压住盈盈细语,让这锦榻周旁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欢声笑语刹那一顿。
冷笑着说话的,是一名中年美妇。
身着雍容的紫金褙子,缎面金绣仙鹤的朱红马面裙,绣花祥云云肩,头上则是一套镶宝金头面,可谓是珠光宝气,富贵逼人。
她肃着一张脸,嘴角紧抿微微下耷,不带半丝笑,站在嘉义夫人榻旁,只乌沉沉盯住陶三春。
陶三春将茶盏放到一旁小几上,略整理了下衣裙,朝着这美妇人福身。
“这是胡大娘子。”
陈融则笑得亲切,纤纤玉手亲热地缠上那美妇人的胳膊,甚至还轻轻摇了摇。
“大嫂子,您刚刚说陶娘子得了一注大财?但不知是怎样的大财呀?”
“这你可就要问问陶娘子了。”
胡大娘子拿帕子压压眼角,眼珠子一动不动,就沉沉盯着这浑身上下只一枚银簪子的市井妇人。
几乎咬牙。
“只可怜我家大爷,这几日为去西北犒军,日夜奔走筹集钱粮军饷。”
这前后的话意连在一起,让听到的人不由低呼,一双双眼睛从陶娘子到胡大娘子扫来扫去,神色俱是精彩非常。
“胡大娘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陶三春在听到“胡”字的一刹那,便定了心。
得利当铺,胡都知。
“我胡家多年的家底,本想借着本次犒军献于朝廷,以解今上之忧,却被陶娘子你花言巧语一手轻轻拿了去,你说我这话是什么意思?”
胡大娘子攥紧手里帕子,几乎怨毒地盯着陶三春,一字一字地道:
“前两日,娘子该记得我家大爷那个雕花红木匣子罢。”
果然。
“胡大娘子是不是哪里误会了?”
心头石落地,陶三春轻吁口气,坦荡一笑。
“三春不过寻常市井妇人,如今不过第二次来贵府,哪里有幸能拜见胡家大爷?就连大娘子您,我也是有幸第一次见呢。”
偌大的阁子里,鸦雀无声,人人竖着尖尖的耳朵,不肯放过一字一词。
“陶娘子这话说得,难道是要我请个人证出来?”
胡大娘子也一笑,只笑容尖刻,目光咄咄。
“那得利当铺乃是我当初的嫁妆,娘子这些时日出入我那当铺不下数回,这可是一条街的人都晓得的。”
“如今世道艰难,我出入当铺换些度日的家用,这也值得娘子找什么人证?”
陶三春抬手将额上的散发顺到耳后,轻松一笑。
“三春靠着一个小食肆养家糊口,比不得诸位贵人天生富贵,抛头露面去出当些东西,倒让娘子们见笑了。”
“你可敢说你出当的是何物!”胡大娘子高声道。
“破不溜丢一铜锅啊。”
陶三春双手一摊,大大方方。
“三春以食肆养家糊口,也只有这些子锅锅盆盆的可以出当了。”
“说谎!你明明——”
“孟氏。”
半日未曾开口的嘉义夫人猛地打断儿媳妇的话头,沉下脸一拍锦榻,厉声道:
“你曲阜孟氏的妇德妇功都学到哪里去了?跟我身边十几年,又帮我教导东宫小郎君数年,如今却如泼妇撒泼,成何体统!”
胡大娘子脸色几变,最终拿帕子一捂脸,低头抽泣。
嘉义夫人一面又放缓了语调,对着陶三春柔声道:
“好孩子,看在我的份上,你且莫气恼。”
“不敢,可不敢。”
陶三春平声道:“大娘子且莫气恼才是。”
得利当铺私底下收当铜钱的事,乃是朝中大忌,她笃定他们不敢拿到明面来说。
“哎呀,陶娘子,刚刚大嫂子也是玩笑,哪里值得你这般正经?”
陈融浅浅一笑,将她按回花凳上,好奇地道:
“娘子家的食肆不是生意兴隆的很么,怎也会出当?”
不等陶三春做答,她不带停顿地又问道:
“陶娘子你出当时,与大嫂子的当铺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呀?
“阿融觉得,娘子不值当因为误会与大嫂子生了心结,今日便看咱们老夫人面子,陶娘子你将当票当银归还大嫂子,如何?
“若娘子真有难处,你看咱们老夫人多么心肠好的一位老人家,岂会坐视不管?”
说罢,她放在陶三春肩上的手,轻轻往下一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