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陶娘子钓鱼9
两个都在暗自高兴对方即将上钩的渔人,一拍即合,开始兴冲冲唠开了家常。
一个说要是早得知先生有门路可通中直馆,她何苦去求贵人,结果不但没成,还无形中折了贵人脸面。
她还发愁如何去修补一二呢,要是从此得罪了贵人,可如何是好?
一个立马安慰:
娘子多虑啦,贵人们向来心胸宽广,俱是宰相肚里能撑船的人物,如何会因折点面子就斤斤计较起来?
顶多气恼几日也就罢了。
可是这安慰的话,还不如不说。
被安慰的人顿时更紧张。
喃喃自语着今日还是休沐日呢,贵人以往每逢休沐日必定来家教授儿子拳脚功夫,今日却没来——
必定果真是恼怒了!
安慰人的也搓搓手,与被安慰的面面相觑。
顿了顿,小心翼翼地猜测:或许贵人有事耽误了?
即便有事耽误不能来,以往也会派亲随来家告诉一声的!
着急的妇人几乎要跳脚,茶再也端不住,站起就想回家去看看。
收当先生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忙笑着拦住这开始昏头昏脑的妇人。
善解人意地唤伙计端来凉茶与她降降燥气。
“娘子,即便贵人真的生气,娘子就算想去请罪,也该备足了请罪的诚意再去嘛。”
他慢斯条理地道,眼睛紧盯着这妇人。
这妇人闻言,果然开始皱眉沉思。
“娘子想想,如今贵人正烦什么事呢?”
他循循善诱,无声无息地将鱼饵一点一点抛将出来。
“娘子若是能解了贵人烦心的事,贵人自然就不会生娘子的气啦。”
“贵人如今的烦心事……与户部讨要俸银粮草呗。”
这事,朝里朝外哪个不知,谁人不晓?
“着啊!如今贵人正恼恨户部拖欠俸银粮草,要是娘子将这事给贵人办妥了,贵人岂不是大喜?到时候不要说生娘子的气,只怕是要好好给娘子记上一笔大大的功劳呢!”他用力拍一下手。
“我将这事办妥?”陶三春讶然望着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老先生,“这怎么可能!”
“事在人为嘛!”
山羊胡一翘一翘的,收当先生将她这讶然,理所当然地理解为,对自己的佩服、钦佩崇敬,仰首,自得一笑。
“娘子若是帮着户部将拖欠的俸银粮草如数转交贵人,自是大功一件,贵人必定大喜过望。”
“我、我怎么可能……”有您先生这么可笑狂妄。
“娘子不要觉得此事极为难办。”
收当先生将她的迟疑当做无措,很耐心地继续为她指点迷津。
“如今户部正发愁宝泉局无铜可用,不能赶工铸造钱币以应付军政司粮草俸银。”
他不错眼地盯住她,一字一字,说得轻而缓慢。
“而娘子所认识的贵人呢,手中却掌握着数以千万计的铜钱贯子——”
“先生的意思是,我劝贵人拿出铜钱,高价出售给先生,先生再设法卖去宝泉局,宝泉局有铜可开铸炉,铸造新钱交户部,户部以此支付军政司粮草俸银——先生,三春想得可对?”
“如此一石三鸟,自然是万分的对!”
收当先生神情激昂,用力一拍桌子。
“一来,贵人可从中获利充盈司库,自然也可息娘子之怒;二来,娘子与某东家皆可为国分忧;三来,娘子既然解了户部之忧,贵小郎不要说是中直馆,便是破格进国子监,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若她真是不通时务的市井妇人,这空口白牙的大言不惭,真真能迷了她心智。
陶三春内心冷笑,面上却是压抑不住的激动。
“娘子,某就知娘子乃女中英豪!”
末了,这人还不忘再灌她一碗迷魂汤。
“只是我不过小小妇人,有何能耐能办成此事?”
她喝一口凉茶,唉声叹气。
“不说别的,单是劝说贵人从司库调出无数铜钱,这事三春如何办得到?”
“事在人为,娘子没去试试,如何知道不成?”
收当先生一脸的高深莫测,慢慢捋着翘翘的山羊胡。
若他猜得没错,陶小郎被中直馆拒学,其中估计也有那位陶娘子口中“贵人”的手笔。
若是真的喜爱那孩子,如何会轻易让其被拒?
不过是看到了宝泉局的大利,想顺势分一杯羹,寻一个可以牵线搭桥的棋子罢了。
这为了骨肉敢于奔走的妇人哪!
可惜了。
他难得心软怜悋地暗叹一声。
妇人犹疑不定,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很懂人眼色地起身告辞,带着小仆慢慢地走了。
暗中跟着人回去的伙计回来言道,陶娘子一路上神思不属,几次走错了路。
要不是她的小伙计提醒,她恐是一路要走到城西去。
收当先生满意地点头,感觉这鱼儿终究是碰了他给的饵料,有些忍耐不住这香味了。
他耐心地又等了两日。
第三日午后,这妇人果然主动上门来见他,只是神情讪讪,带些忐忑。
他内心一定,知道鱼儿吞了饵料,不过在做最后的挣扎罢了。
两人分宾主落座,这妇人沉默许久,他也不语,只静静等她开口。
几乎过了盏茶时间,她终于低低开口,只是所说所言,万分超出了他的预料。
但他如今耐心极好。
等她磕磕巴巴讲说完,他和蔼地与她换了新茶,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她闻声,立刻紧张地望向他,呼吸有些急促。
“娘子所说这条件,某实在有些难办。”
他拿足派头,轻抿一口温茶。
“当初同娘子明明说好的,一贯铜当得白银一两二十钱,今日娘子好大胃口,竟要再涨十文,娘子,某东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呀!”
“不,不是——”
陶三春脸色涨得通红,急急摆手,想解释。
“某知娘子只是代贵人传话,娘子也很为难。”
他善解人意地,代这妇人说出心中所思所想。
“只是若百两千两,哪怕白银万两,某也敢代东家应承娘子,可娘子刚才说的是什么?要一次性付清十万贯的当银,还是提前预付——娘子想想,若是娘子是当铺东家,可敢开口应承?”
他微微眯眼,仔细看这妇人慢慢垂头,显然是不再怀抱半丝希望。
“不过——”
他拉长声音,见这妇人立刻抬眼,希冀地望向自己。
遂慢吞吞地,他将饵料再投放些许,。
贵人嘛,自然胆大如虎,蝇头小利如何会正眼瞧?”
这妇人用力点头附和。
“娘子辛苦,劳心劳力,某和某东家自然承您的情,不会让娘子白跑一趟。”
他再慢悠悠地饮口茶。
等这妇人几乎急得要站起身,方继续道:
“十万贯铜钱虽巨,但与宝泉局所需相比,实在是杯水车薪——娘子,某便代某东家做主,咱们一百万贯铜钱一次结算,如何?”
此话彷如惊雷,这个雷,实在太大太响,轰隆隆炸得陶三春直了眼。
收当先生瞥着她未见过世面的蠢样,内心得意非凡,面上却是风轻云淡,一派的水波不兴。
“不但一百万贯按娘子刚刚所言,提前结算,某还另外每贯再给娘子加十钱,算是娘子的辛苦钱,如何?”
哗啦——
陶娘子双手颤颤,再捧不住茶盏,连茶带碗一起翻下地,狼狈地湿了她裙角。
她却看也不看,只瞪大眼盯着这口出狂言的收当先生,声音不自觉又尖又细:
“先、先生所言——”
“贵小郎若入中直馆读书,娘子必将竭尽全力供读,束脩便是一笔大支出,不是某看低娘子,依娘子现在食肆的经营,恐是无法支撑到贵小郎三元及第那一日的。”
他善解人意极了,循循善诱地道:
“有句老话叫什么来着?过了这村,没了这店。该出手时则出手,娘子即便不为自己着想,也该想想贵小郎,总要出人头地才是。”
言罢,他眯眼饮茶,透过茶盏,却仔细地打量这妇人的神情,不放过她脸上一丝一点的变化。
看她心惊肉跳,看她惊慌无措,看她忐忑难安,看她摇摆不定,看她握拳又松。
等看到这妇人终于记得扯帕子、弯腰去擦早已半干的裙角,他内心一定。
这鱼儿终于咬紧了他抛了许多时日的饵料,上钩了。
一个带着紧张忐忑,一个却是云淡风轻,一叠厚厚的银票摆在两人间的八仙桌上,散发着诱人的味道。
“这一百三十万两银票还请娘子转交贵人。”
将这厚厚一叠的银票慢慢推过去,收当先生神情平静地盯紧眼前的妇人。
妇人则过了刚刚的紧张兴奋,也渐渐冷静下来。
两眼盯着厚厚的银票,双手略带颤抖地捧起,飞快地数了数。
票面以万打头,一百三十张,几有半尺厚,沉甸甸的让她呼吸都轻缓了许多。
“至于这十万两——”
将另外一叠略薄些的银票再推过去,收当先生笑吟吟地。
“某做主替娘子选的都是千两的银票,好方便娘子日后花用。”
“多、多谢!”
陶三春先将那厚厚一叠银票小心翼翼地塞进袖袋。
那沉重的分量,让她几乎抬手不能。
瞅着桌上又推过来的银票,她没去拿,只低声道:
“多谢先生好意,只是无功不受禄,三春虽是妇人,却也明白这个事理,这个,还是等三春办成了事再来找先生讨要吧。”
能拒巨财而不忘理。
这妇人,倒是让收当先生难得起了点点的惜才之心。
“娘子这话说的。”
他哈哈一笑,将银票硬塞到陶三春怀里,“某相信娘子定能马到功成!”
十万两啊,十万两。
陶三春忍不住咽咽口水,既然是人家硬塞过来的,那就收了呗!
遂不再推拒,很大方地装进另一个袖袋。
她站起来盈盈一笑,“那就请先生静候佳音吧!”
俯身微福一礼,她转身出门,头也不回,脚步轻快地走了。
“这娘子,好胆量!”一旁的伙计咂舌不已。
收当先生志得意满地捋一捋山羊胡,难得赞同地嗯了一声。
若事后这娘子不被贵人灭口,他倒是可以将她收过来,做一个安守后宅的主母,也是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