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陶娘子钓鱼4
要想鱼儿来咬钩,这钩上自然得有……鱼儿挣脱不了的好饵料。
“娘子古道热肠,既能帮军中将士、又能堵住他人悠悠之口的法子,倒也不是没有。”
他不显眼地吐口气,竭力轻描淡写。
“就如今日这当铜,娘子回家去索性就说是……一两五钱出当也就是了。”
“那我岂不是要再退几钱给贵当铺?”陶三春作势要取出碎银并当票。
“娘子真会说笑。”
他赶忙拦了她,试探着道:“娘子辛苦一遭,便拿几文钱喝口茶又怎样?”
“这岂不是——”
“娘子!”
收当先生安耐住心情,继续轻描淡写地苦口婆心。
“娘子能比他人多当得几钱,是娘子本事,靠本事换饭吃,岂不是理所当然?”
“可……”
“娘子每日里辛苦操劳那食肆,起早贪黑,不也是为了赚几文的养家糊口钱么?”
他循循善诱,一步一步拉这妇人进自家渔网深处。
“如今便有一个赚养家钱的门路,摆在娘子跟前,端看娘子是否有兴趣了。”
“……但闻其详。”
这妇人虽话里犹豫,眼神似乎在渐渐发亮。
“我与娘子一见如故,也羡慕娘子可交结到贵人,便想同娘子结个善缘——”
他凑近陶三春,低声。
“以后娘子来出当,我私下里都按一两十钱来与娘子结算,但当票明面上还是写一两又五钱……如何?”
陶三春不由一愣。
“娘子,既与人行了方便,也顺便给自己一个方便,此乃一举两得也。”
他声音更低,“此事你知我知,绝不会有第三人知。”
陶三春犹疑地望向他。
“娘子若只为他人谋划,自己却到头来,除了几句感激之言外一无所获,岂不是白白浪费了心力?”
他耐着性子继续好声好气。
“就如刚刚某所言,人心隔肚皮,娘子何必太过实诚,反正也没亏了那些人的铜板,娘子只是从中截取几分辛苦钱,又有何不妥?”
言罢,他端茶润润喉咙,一双眼,却紧盯这已慢慢松动、渐渐被自己所惑的妇人。
见她很是不安地在交椅上挪动数回,他也不出言,只慢悠悠地再与她添新茶。
“先生说得有道理,我也承先生这份情,只是这事实在不合三春性子,还是……待我回家仔细思忖。”
终究,这妇人还是给了他这模棱两可的回应。
但如此进展,他已很是满意。
倘若这娘子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他反倒是不会这般看重她了。
这事再急也不急在这三五天,妇人么,到头来总是所见略短,终究是只瞧得到眼前的蝇头小利罢了。
等她思忖衡量过,源源不绝的五钱又五钱的白获,必会迷住她眼。
他抚掌而笑,对着这不知撞了什么大运、竟能摸到军政司权贵的妇人,点头赞许。
“其实先生所言也是,若能既帮军爷们办了事,自己也能不亏,总是好的。”
这妇人站起身,朝着他微微福身,而后爽朗一笑。
他莫名心底猛地一咯噔。
“但我总是相信,人心换人心,我既对得住他人,他人自然会对我以诚相待,即便人心隔肚皮,也总是好的心。”妇人直白道。
这一刻,收当先生竟生了淡淡迟疑:这世间,难道真的有,非目光短浅肤浅的妇人存在?
“好啦,多谢先生对三春的推心置腹,事既已毕,咱们就先告辞啦!”
也不说以后她来还是不来,言罢,不看这收当先生忽起的几分警觉,陶三春请伙计去后院,寻来歇脚的王老板和小福,径自告辞出当铺去了。
收当先生望着她扬长而去、决绝不回头的背影,竟有些怅然。
若是这娘子是男子该多好,他们将之争取过来,借以亲近军政司,会少费多少心力人力财力?
一名伙计靠过来,有些不解地问,“先生,这陶娘子真的会再来么?”
“会,她即便不想再来,却终究会再来。”
收当先生语含深意,负着手慢慢走回柜台之后,大步登上那离地三尺的高台。
往下望去,仿若无物可掩藏,一切皆在自己视线之内。
他同这陶娘子所说的,就是这世间的人情世故,就是这世间的贪婪之心。
她或许便是好心来帮人走了一遭,但这一遭走下来,等着她的,将会是很多很多的下一遭。
那些将浮财看进心里的人,会犹如逐臭之蝇,想经由她之手,来抓住不费吹灰之力的唾手可得。
就算这娘子相信人心总是好的,却也无妨。
因为,自古至今,熙熙攘攘,人心,终究是牢牢黏在财富权势之上。
不求钱财,淡泊名利,终究是凤毛麟角。
更何况,这普通一妇人。
这娘子,以后会是何结局呢?
他有些怜悯地摸摸山羊胡,摇头一叹。
或许她固执己见,但现实会教她做人。
或许她也终将迷失于不劳而获的浮财,那等待她的,可就难说了。
但就算她因私贩铜钱被官府查处惩治,这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大不了,他们再寻其他容易掌控之人,来继续空手套白狼好了。
冷漠冷酷无情,却就是这世道。
“命人去御林军悄悄散布消息,就说陶娘子有门路,可高价兑出铜钱。”
他冷静地执起笔,将今日偶尔赶了条鱼进网的事,详细地写下来,封好信口,递给随侍身边的伙计。
“立刻送去给东家,请东家定夺接下来的事。”
伙计点头,收好信转身出去。
收当先生放下笔,手指轻轻捏起桌面一枚黄橙橙的新制钱,闭目垂思。
这位陶娘子,下一次会在几日后再来出当呢?
东家催得紧,上家要货也越来越大量。
他得加紧收购铜钱,陶娘子这条鱼,是一定要紧紧网在手里,不能让她挣脱掉的。
收当先生一心想钓住一条或许能利用的鱼儿。
怀揣着银锭子回转家门的陶三春,却是无心做他想,只想赶紧将今日探到的事转告该知道的人知道。
她也没忘记劳苦功高的肉铺王老板,很守信誉地将一块小碎银当成谢礼给了出去。
得了好处的人自然高兴,相约下次再积攒了铜板同去。
她爽快答应了邀约,与王老板在街角告别,带着小福飞快地进了家门。
一直守在家里提心吊胆的刘嫂子一见他们回来,立刻双手合十念阿弥陀佛。
背手站影壁后,看两只鹅打架的灰衣侍从,朝着进院来的主人家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大人好。”
陶三春几乎咬了舌头,才含糊地福身一礼。
她如今是有些惊弓之鸟的心态了,看谁也不敢信。
这神出鬼没见过几次、却根本转头就忘掉长相的人,是他人易容的,还是本就是一名神出鬼没的“普通”侍从?
周先生身边,奇人异士实在不少。
她现在深深怀疑,她想从中杀出一条血路,能青云直上去搏一枚青云令,实在是她想得过于简单了。
“娘子今日辛苦,若非实在寻不到合适人选,这危险的事本不该要娘子孤身去做。”
这声音实在是温润如玉好听得紧,他一说话,她不知为何心尖一哆嗦,脸烫得很。
原来这灰衣侍从……竟也是周先生。
陶三春几乎想拍拍脑门重重叹息一声。
这人,到底有几重面目她还没发现呢?
顶着普通样貌的周秉钧帮她卸下竹篓。
陶三春擦擦脸上汗,随手扯了小竹凳子坐下,将两锭元宝和碎银拿给他看。
顾不得歇一歇,低声将在当铺的情景细细说与他听。
讲到那位收当先生如何对她苦口婆心、语重心长,陶三春感慨道:
“若不是我略知一二内部消息,我几乎都要被他说服,以为这位先生确实是为我好了。”
最后她咂舌道:“这财路若真的成事,可不得了。”
一样坐在小竹凳子上,周秉钧未曾言语,只将刘嫂子端来的茶接了递她。
她接了茶一口喝完,不知想起什么,忽地一笑。
“同样是先生,差距怎这样大。”
她看着眼前这面容普通的侍从模样,含糊地道:
“幸亏我见多识广,实在不喜他的山羊胡,不然真会被他惑住几分。”
一贯铜钱便是五钱,转下手就可得到,肉铺王老板当时可是眼红极了。
周秉钧随手拿起一枚元宝,托在掌中掂量,轻笑一声。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天下熙熙攘攘,可不就是为了它嘛。”
“接下来我们该当如何?”陶三春道:“这当铺先生十分肯定,我还会再去。”
“娘子,你的意思呢?”
“嗯,我倒是有个想法,两虎相争,方能显出被争者的珍贵嘛。”
她慢吞吞将空了的茶盏倒扣住一锭银闪闪的小元宝,眨眼一笑。
那即便易了容也遮掩不住的熠熠凤眸,盯住她。
她却垂首,不肯看回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