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乱树杂草掩映下,曲曲折折的长廊,似乎看不到尽头。
陶三春站在廊中,凝神。
昔日雕梁画栋的廊檐下,粉白的墙壁早已泛黄。
墙壁上由左至右,如图画一般,一幅一幅斑驳褪色的墨字,磕磕绊绊,用她家乡熟悉的字母拼写方式写就的,却是一名女子,在这异乡的短暂一生——
我辗转流离在这个陌生的异乡,至今已十年,却始终寻不到回家的路。
我不想做这异乡的女子。
不想困在冷寂的宫墙之内。
不想再为他笑,为他哭,为他自寻烦恼,为他苦中作乐,不得自在。
我想离开这里,哪怕不能回到家乡,哪怕去到深山老林不见人烟,独自生活。
可我怀孕了。
宫女在我殿外说,宫城在偷偷大肆修整,他要选秀。
江南植桑进展不顺,他要我好好养胎,不用再关注朝中政事。
宫女又在我殿外说,长公主家小娘子想做陈阿娇,若不给她后位,她是决计不肯进宫来的。
他问我,想不想去看看烟花三月的扬州。
孕满三月,我坐上了南下的大船。
船停涿州,他驰马追来,又将我带回宫城。
端午,他为我系彩绳,佩香囊,问我封后大典想请谁人作陪。
直臣竟千里迢迢回京来,送我好大一匣辽东珍珠,我请直臣喝酒,他不请自来。
醉酒,我说女子如男,亦可承继家业,亦能养家糊口,亦该科举取士,亦会精忠报国。
直臣说千年世道,应图图徐之,惟他沉默。
七月流火,宫城如蒸笼,他搬走我殿内冰釜,转手赐给了那位陈阿娇。
宫女又在我殿外说,陈阿娇将封贵妃。
他带来他儿时的乳母,说她恭谨负责,最是会照料婴孩,要她帮我处理宫务,要我安心待产。
宫苑深深深几许,我抬头,却连一只鸟雀也不见。
临产,腹痛难忍,他却临朝理事,不闻不问。
九死一生,昏昏沉沉,殿外的宫女又在说,保小不保大,亏得命硬,竟能醒来。
便是知有人离间,有人不愿我好。
我还是豁然开朗。
八月初五日,秦淮暴雨,毁九县,大疫忽起。
我借机离宫,未曾回看一眼。
顺大运河南下,七天至疫区中心惠州。
水疫,我按家乡的处置法子,将惠州城隔离封闭,为安民心,我坦然入城,与全城百姓休戚与共。
顺城内惠河勘察灾情,偶行至十八子桥。
雕刻有栩栩如生十八头小狮子的狮子桥。
……狮子桥啊。
十年来曾寻它千百度。
穿越无数岁月春秋,原来就在这里,一直静静等候着我。
十年一觉,我大梦初醒。
尚记得十八岁时,我兴冲冲拿着心仪大学的入学通知书,在狮子桥头拍照留念,却被洪水带到了这陌生的异乡,一位少年,将我从水中托起。
五彩云朵在他身后。
我迷了双眼。
到头来却是一段孽缘。
既随水而来,便随波去罢。
等我再睁开眼,我将远离这狮子桥畔,手拿鲜红鲜红的通知书,对着镜头盈盈一笑。
青春正好,我,还在家乡,还有属于自己的美好未来。
临别之际,我不知是否还会有后来之人。
倘若你也来自我们相同的家乡,不要学我。
我误入这令人窒息的异乡,不想随波逐流。
都说心安处,即是吾乡。
既不能回家乡,我想异乡成家乡。
我想奋起报家国,奢想这异乡也慢慢会有几分家乡的美好模样。
只叹心比天高,屡败屡战,屡战屡败。
到头来,终是万事成空。
我将归去,带着我的理想和向往。
……
行文刚开始还工整,愈到后来,愈是字迹潦草。
最后的几段话,若不认真分辨,几乎读不出写了些什么。
读罢,陶三春怅然若失,泪盈于眶。
她想,她知道写下这些话的女子是谁了。
若是有可能,她也想和她的陶旦旦回家乡,谁乐意留在这么一个人吃人的世界呢?
可是,真的可以从这长廊之外的呜咽河水中得到回家乡的路么。
一时的解脱,不过是对自己生命的不珍惜。
她和她的陶旦旦才不会放弃。
心安处,是吾家。
但异乡就是异乡,异乡不会成为家乡。
她和陶旦旦,只想好好活下去。
无论身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