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新生
边盛简对于小时候大部分的记忆其实已经非常浅薄了，仿佛是拿碳棒在墙上轻轻划过的痕迹，任凭一阵风吹来就能消散了。
但唯独有个片段他记得特别清楚。
那大概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暖黄色的光线从窗口照下来，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着的尘埃，沿途洒在了花色土气的沙发罩的一角上，沙发上坐着一个低头认真织毛线的女人，旁边紧紧倚靠着一个小孩儿，正努力地把头往她大腿上枕。
突然间门开了，有个男人走了进来，女人抬头笑了笑，站起来从狭小的厨房里端出了一碗冒热气的汤。
记忆结束。
边盛简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就是那扇熟悉的门，双层的，还带着老式的防盗铁栏。
这大概是边建华创业初成功的时候带着他们母子俩搬的第一个家，虽然地段还是不怎么样，但起码比之前那个共用厕所的员工宿舍要好上许多倍。
但就是在这里，他的童年结束了。
“陆深，”边盛简的声音很低，“她的怨念到底是什么？”
“这件事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陆深说，“毕竟她是你妈。”
边盛简没有说话。
此时此刻屋内突然传来了争吵声，隔音很差的墙体根本挡不住这些声音，宛如尖刺一般就撞入了边盛简的耳膜：“儿子呢？！不是说好你去接的吗？”
“我今天早上不是才和你说过的吗？我今天有个客户走不开！不是应该到你去接的吗？”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等等。”陆深拽住了想往门内冲的边盛简的一只胳膊，“你真的想好了吗？”
边盛简用力甩开了他的手，眼前是一副陌生又熟悉的家的景象，秦薇正站在餐桌旁和边建华大声争吵着：“你和我说的那个客户明明是明天的！我不是和你说好了我今天下午有事情吗？”
“老婆，”边建华争吵了几句后语气就迅速软了下来，“好了好了，我们不吵了，我现在就去学校接儿子。”
“你这爹到底怎么当的？”秦薇一巴掌就甩在了边建华的胳膊上，语气急促，就连语速很明显比平时快了很多：“他要是出了什么意外怎么办？”
“老婆，你怎么了？”边建华皱了皱眉，直觉感觉妻子的状态有些不对：“你今天下午是去医院了吗？有没有查出有什么问题？”
“我没事”秦薇扶着桌子喘了几口气，嘴里喃喃道：“我回来的时候遇到我们儿子了”
“什么？”边建华愣了愣，“那你怎么不把他给接回来？”
“不不是小的那个，是大的那个”秦薇的头发有些乱了，神情也比边盛简刚见到她的时候多了几分急躁：“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
“你老婆你最近是不是压力太大啦？”边建华试图上前用手搂她的肩，却被一手甩开了。
“她情绪为什么突然会变成这样？”边盛简站在玄关处看着这一切，心跳几乎快要失控。
“因为按照你说的，你爸和你妈最后不管怎么样都会吵起来的。”陆深冷静地说，“现在只是加速了这个过程你也看到了，你妈妈的精神状态本来就已经开始不稳定了，更何况刚刚我们的出现还刺激到了她。”
“双向感情障碍，”陆深继续说道，“临床表现为躁狂发作，发作严重时可有短暂的幻听或者行为紊乱伴发冲动行为，也可以短暂出现意识障碍还可能出现伤人等过激行为。”
“所以我出现在这里是害了她吗？”边盛简轻轻地说。
“不。”陆深叹了一口气，“这不是你的错，因为我们无论出现在这里与否，结果都不会被改变。”
边盛简看了他一眼，恍惚间总觉得这句话的前半句他曾经也对什么人说过。
“这不是你的错。”陆深说，“只是你不能去改变已经发生过的事情。”
“他要是在学校受伤了怎么办！要是被人欺负了怎么办！”秦薇突然喊了一声，嗓音尖锐起来：“你怎么负责！你这个当爹的怎么负责！”
“秦薇！”边建华终于忍不住吼了一声：“你闹够了没有！你在这里吵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吗？我说了我现在就去接他！”
“你什么都不懂！”秦薇伸手使劲推了他一把，整个人看上去都陷入到了一种暴躁的状态里，简直就和刚刚的温柔判若两人：“你什么都不懂！”
“好好好，我不懂行了吧？”边建华看上去很生气，但仍是压着自己的火气：“行了不和你说了，我现在去接儿子。”
“建华建华！”秦薇突然喊了一声，满脸写着都是惊恐：“门口有人吗？”
“人？什么人？”边建华赶紧走了几步往门口瞥了一眼，只见一片空空如也：“哪有什么人？”
“可是我感觉门口有人！”秦薇伸手抓乱了自己的长发，语气都颤抖起来：“我害怕”
“老婆你到底怎么了！”边建华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赶紧上前几步抓住了她的手：“没有人，真的没有人，不信你自己去看一眼！”
“我感觉有人要害我。”秦薇颤抖着道。
陆深站在边盛简身边，此刻只感觉他抖得比这个正在发病中的女人还要厉害，不由地伸手抓住了他的手，很是用力地抓着：“盛简”
“她会死”边盛简喃喃道。
“薇薇！你到底怎么了！”边建华喊了一声，余光突然看见了桌角摆着的一把还没收起来的水果刀，下意识地想伸手把它拿走，免得妻子现在这种异样暴躁的状态会不小心伤了她自己，但秦薇离那把刀的距离更近，看穿了边建华的企图后突然一伸手就把刀柄抢到了手里，满脸警惕：“你想干什么！”
“老婆！”边建华吓了一跳，随后语气马上缓和了下来：“我没想干什么，就是怕你伤着手了，乖，快点把刀给我。”
“你也想要害我？”秦薇紧紧盯着他，眼神看起来已经一片混乱：“三宝呢？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他不是还在学校吗？”边建华柔声解释着，慢慢上前靠近着想夺下她手里的刀：“别闹，先把刀给我。”
“滚开！”秦薇突然喊了一声，举着刀就冲着边建华刺了过去：“你们都想害我！”
边盛简的瞳孔瞬间缩成了一个细小的点儿，他下意识地就想冲上去，但身体却和刚刚一样完全挪动不了半分。
“别动，”陆深说，“也别说话。”
“薇薇你干什么！”边建华吼了一声，伸手狠狠攥住了刀尖，血液几乎是瞬间就从指缝里滴了下来：“我是建华！你疯了吗？”
“把刀给我！”他又吼了一声，接着就用力地想把刀柄从秦薇的手里抽出来。
而就在一片尖叫和怒吼声中，边盛简在全身都动不了的情况下感觉自己耳朵聋了，眼睛也瞎了，连带全身都一阵阵发麻，心脏失控到几乎快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
直到门口处传来了开门声。
“爸爸妈妈我回来”
边盛简缓缓低下头，看到一个只到他腿高的小孩儿就这么穿过了他的身体，看着眼前的景象愣在了原地。
鲜血缓缓染红了秦薇穿着的素色长裙，仿佛是在衣襟上盛开了一朵玫瑰，鲜艳而刺眼。
边建华缓缓松开了握着刀柄的手，用满是伤痕和鲜血的手掌扶住了她，悚然地狂吼道：“薇薇！薇薇！能听得见我说话吗！”
“爸爸”
边建华的脊背一僵，回过头就看见他亲爱的小儿子正站在几步之外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他至今都完全无法用语言描述出来：“你为什么要杀了妈妈”
“呃”边盛简的嗓子里挤出了一声细小的呜咽。
他痛苦，他抓狂，他无能为力。
有一只手轻轻捂在了他的眼睛上。
“别怕。”
边盛简拼命睁大了眼睛，此时此刻眼前的景象化为了一团烈火正疯狂灼烧着他的内心，烧穿了他的心肺脾肝，就连灵魂也要跟着一起战栗：“她她”
“盛简，这件事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你爸爸的错。”陆深对着捂在他眼睛上的手轻轻吻了一下，缓缓道：“你已经看见了，这就是当年发生的真相。”
“你妈妈的怨念，就是害怕你这辈子都因为这件事而错怪怨恨你爸爸，”陆深说，“就像你的名字那样，她只希望你能成为一个简单快乐的人。”
“120吗？对！就是这个地址！请你们快点来！我老婆快要不行了！”边建华对着话筒吼道，挂了电话又伸手使劲按着秦薇胸口那个正源源不断冒出鲜血夺走她生命的伤口，整个人都处于完全崩溃的状态：“薇薇薇薇啊！！为什么突然会变成这样！”
边盛简在扯下捂在他眼睛上的那只手后没有看那一地的鲜血，而是将目光定格在了那个小孩儿身上。
他的背影看上去好像快要跌倒了，但是没有哭。
陆深和他一起注视着那个还拎着书包的小孩儿，时刻观察着他脸上的表情，牙却缓缓咬紧了。
心疼不，应该说是心痛。
这个时候的他，只有十岁吧。
经历了这种事情，长大之后却依旧是那个嚣张跋扈的三哥，内心深处坚持着温柔和善良的边仔。
这就是他喜欢的人，全世界都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很抱歉，我们已经尽力了。”医生摘下了口罩，用力叹了一口气后摇摇头。
“什么你说什么？！我老婆她没办法救回来吗！”边建华发疯似的摇晃着医生的肩膀：“不可能！她还这么年轻！她才34岁啊！！”
“很抱歉边先生，我们真的已经尽力了，夫人送来的时候就已经因为失血过多引起了休克”医生说的话却一句话都没有传进边建华的耳朵里，他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般缓缓滑到了地上，手捂住了脸大哭起来。
“差不多到时间了，”陆深说，“盛简，你现在必须摆明你的态度。”
边盛简没有说话，他静静看着那个跪坐在地上大哭的男人，好半天才几不可闻地问了一句：“什么？”
“你现在，还恨你爸吗？”陆深问。
边盛简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在手术室里面的人被缓缓推出来的时候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一张失了血色却依旧美丽的脸庞。
许久之后他才转头看向了一边，那个低着头不哭不闹，一言不发坐在长椅上的小孩儿。
啧，他小时候真是丑死了。
“我其实不恨他。”边盛简沉默了一会说，“但如果不恨，我找不到第二个能活下去的办法了。”
“第二个办法，”陆深说，“为了你自己活吧。”
边盛简转头看着他。
“放下过去，为了你自己而活吧。”陆深也看着他，“如果你妈妈还活着，她肯定也会这么说的。”
“呵，你说得倒轻松。”边盛简忽地叹了一口气，“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不想他走我走过的路。”
陆深知道他指的是谁，抬头也看了一眼那个坐在长椅上的小孩儿，好半天才轻轻应了一声：“嗯。”
“陆深。”边盛简淡淡开口，“现在能出去了吗？”
“你已经放下了吗？”陆深静静观察着他脸上的表情。
“怎么可能，”边盛简看了一眼那个围在病号床边情绪持续崩溃的男人：“我只是突然发现，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原来最可怜的那个不是我。”
陆深没再说话，在白布即将盖上的一瞬间扬手甩出了一张符咒，在接触到秦薇安静睡颜前的刹那就燃烧了起来，片刻后就消散在了空气中。
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
最后的时刻陆深听到了一声低低的呼唤，是从身后传来的：
“妈妈再见。”
边盛简吃力地睁开眼睛，就正对上了陆深那张苍白的脸。
“怎么样？”陆深有些艰难地开口。
边盛简转过头，视线重新定格回了那张浅笑着的黑白照片上，好半天才说了一句：“陆深，谢谢。”
陆深笑了笑，唇色惨白，就撑在地上的手都微微颤栗着。
边盛简这才终于注意到了他的异样，皱着眉伸手扶住了他的肩：“怎么了？”
“没事，我”陆深话还没说话，就突然捂着嘴咳嗽了起来，几秒后就有血沿着他的指缝滴了下来。
“陆深？”边盛简看见血的刹那脑子空白了几秒。
陆深仍在咳嗽，血仿佛止不住一般从他的唇角溢出，松开手后终于没忍住往地上呕了一口--
“陆深！”边盛简吼了一声，在陆深晕过去的瞬间，他整个人慌乱地几乎快要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陆深！醒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