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落定
去岁上元节, 游伎皆秾李,行歌尽落梅。
一盏青瓷碗中挤着七八个白白胖胖的汤圆,透过薄皮似乎还能看到里面黑黑的芝麻馅。这一夜吃过元宵才算是真正地过了节, 秋歌陪小姐逛完灯市回府后,捧着一碗,小口小口地喝了一点汤, 觉夫却坐在她身边, 已然一口一个地吃了两口。他突然停下来,望着那碗似乎若有所思,秋歌听他停下,斜眼去看他怎么了。
裴府中一年四季都是一个样,便是花灯夜, 也不觉有多热闹辉煌。只是远处仍不时升空的烟花能时而照亮三人眼前的神情。
觉夫认真地道:“突然觉得你还挺像这些小团子的。”
秋歌秀眉挑起:“为什么?”她顺着觉夫的目光, 看了看碗中的元宵,个个白白胖胖, “难道是因为我养着那些兔子”
“不是。”觉夫说道,“这元宵,外面是白的, 里面是黑的……”
秋歌极不文雅地喷了出来, ‘锵’地一声,勺子落回碗中, 发出清脆的一声碰响:“胡说八道什么呢?还不快吃?”觉夫又一口一个吃了几个, 却觉得碗底的这些比刚才吃的那两个更甜了。
过了片刻,秋歌又道:“话说……虽说我们都不知自己是何年何月生的, 但是我被小姐捡回去的时候已然能记得,而你却连武功修习也要先教,算起来我应该年岁比你略长, 你应该叫我一声‘姐姐’,凡事多让着些才是。”
觉夫甩给她一个鄙视的眼神,兀自将碗中的汤喝尽。
自那之后,三人还再未有过单独相处的时候。
觉夫无意中抬头望向一线天,忽然竟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仿佛是两面屏风夹着一张桌案,而桌案的底部似乎有个机关,能通向一间密室。
他看了看一旁的秋歌,脑中忽然浮现一个想法。
他第一次跟随裴琰去镇北侯府要人的时候,秋歌也是这般神情。那时候,裴琰要去陶奚的书房中一看,他很确认陶苏合躲在里面。
裴琰抱拳道:“可否让我看看?若是书房无人,我便也不再看府中其他地方。”
陶奚一直都是那般顺其自然的状态,也恭敬道:“那裴大人就请吧。”
门‘吱呀’开了一声,只见屋中静悄悄的檀木桌上,整齐地码放着一些兵书。夕阳的红光洒进来,甚是暖和。屋里却没有人,陶奚微不可察地舒了一口气,随即却看到那桌上还有半盏未凉的茶,是陶苏合方才留下的。裴琰看了看,对陶奚道:“屋中无人,炭火倒是烧的充足。”
陶奚干笑两声:“是啊,我晚饭后便要来这里读书的,自然要提前命人备上。只是这炭火已经快要烧尽了,显然是需要换新炭的。”
裴琰没有没有再问,只是留意地多看几眼陶奚的书案。
觉夫那时便明白,公子一定是发现了什么密辛。两扇屏风与桌案互为犄角之势,与眼前的景象何等相似。
裴琰当时并未拆穿,只说先告辞了,走到门口突然驻足,陶奚心不在焉,差点撞到他的背上,裴琰道:“若是小妹回到府中,还请陶大人转告一声,我想要见她。”
陶奚作揖道:“啊,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等到管家送他出了府门,陶奚才旋转桌案下的机关,对藏在密室内的陶苏合道:“出来吧,他已经走了。”
炭火和书卷的的确确是陶苏合方才用过的,在裴府三年,无形中,裴琰竟也对她的习惯了如指掌。
陶奚房中的机关就是仿照南山的机关所设,他既带兵,对城郊的地形自然了熟于心,更是趁夜带着一对亲兵走过南山的那条隧道。
故而,这条除了陶苏合的师兄,连在山中住了多年的她自己都不知道,陶奚却知。
觉夫受到启发,立刻带秋歌赶去状似桌案的悬崖之下,果然见有一处泉水,反射出日光,照耀到邻近的石壁上。觉夫跳过去挨着石块敲了敲,竟真有一处发出的声响与别处不同。
再顾及不了许多,觉夫与秋歌对主子的担心胜过自己的安危,命侍卫们用手中兵器凿开了那道石门。
石门后,便是正在对峙的裴琰陶奚一行人与七王爷岑时一行人。
石洞中,比外面冷不少,然而,他们却都如火焰般血脉贲张。猛然打开的门,卷携起片片落叶,随水流而去,流入污淖中。
裴琰站在正中间,依旧是脊背笔直,手中的剑已堪堪指向七王爷的脖子。陛下的剑法都是七王爷手把手教的,如果此刻站在七皇叔对面的,是他们的青年国君,那么,陛下说不定会再次放过他。可现在,是裴琰执剑。
七王爷已不再是锦衣华服,而是浑善沾满血污。
“裴大人,求你不要——”茵茵在石子路上踉跄一下,几乎是连爬带跪地扑到七王爷身前。而他们的败局已定。
七王爷笑了,他从来的笑里都有一种阴森森的鬼气,唯有现在,却如三月阳春。
他身上有不少伤处,已然有些支持不住。茵茵再也不顾忌什么,都是一死,她将七王爷揽过来,靠在自己的身上,呢喃道:“义父……”
七王爷用仅有他们两人能听懂的话,断续道:“你知,我从未将你紧紧看作义女。保护好世子,拜托岑公子带他去昭南,永远不要回长安,我也就没什么好不瞑目的了。”
这从一开始便是一个局,从裴琰随陛下秋猎而中箭,师兄换给他眼睛开始,便是早埋伏下的一个局。岑时就是用这种方式有恩于裴琰,从而让裴琰处处掣肘,惦记着他的恩情,不舍得对他下杀手。而陶苏合也会念及这件事情不会真的对他有所怀疑,即便有所怀疑,也因为当年的遗憾与悔恨而不会再对他更加防备。
可是岑时没有料到的是,他不在的那三年,师妹早已将情根深重于另外一个人,那般深挚的爱是他所始料未及的,因此即使他回来后再怎么弥补,也都再也无法占据她心中的第一人。而一旦知晓他是有意为之后,裴琰便再也不会对他手下留情。
那人很会讨他的欢心,若是难受便将血吐出来,有人看到才会有人心疼,若是打落牙齿和血吞,自然不会有人看到,你竟然不会有人心疼,在这种意义上他和陶苏合倒是一种人,不管伤的有多深,却从不肯自揭伤疤给他人看,在这一点上他又很佩服岑时,他是决计做不到这一点的。
七王爷握住裴琰的剑尖,掌心浸出鲜血:“裴大人,你了结了我吧,我不能被带回去受审,那班竖子,平日对我点头哈腰,他们算什么人,我怎么可能接受他们的讯问。”
茵茵也扑上来,裴琰见惯了她素日楚楚可怜的样子,如今见到这副梨花带雨的模样,才知她真可怜的时候是什么模样。
裴琰收了剑,几名陶奚手下的侍卫牢牢看住七王爷。裴琰道:“我不了结你,你若不愿受审,便自行了结罢。”
七王爷犹豫再三,却始终下不了决心,岑时不禁有些鄙夷:便是到了这最后关头,他竟也对自己下不了手。
岑时当即上去一剑,贯胸,结果了他。
而裴琰,也已到了强弩之末,余下的事交给陶奚和长公主处理。
裴琰几乎是被抬进了马车,陶苏合随他坐进去,一滴泪滴落下来,重重砸在一个极其突兀的黑木匣上。
裴琰费力地将黑木匣递给陶苏合:“你想不想看看里面是什么?”
陶苏合只觉得胸中来回激荡,仿佛被一只大手揪住,喘不上气来。她还是打开了那个匣子,里面零星散落着的,尽是孩童的玩物。
她再仔细一看,心里仿佛被狠狠刺了一刀。竹蜻蜓,是她小时候最喜欢玩的,也是兄长亲自为她做的第一个生辰礼,还有那小木马,爱不释手,最下面压着几张皱褶的彩纸,是他们兄妹最爱吃的那家糖果店特用的糖纸。
陶苏合的声音哽在喉间:“你……”
“我是丞相,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即便你嫁与我一年后,我已想改变心意,可非得如此,才能保住你。这一箱物什,都是我早先,在还未和离时,便搜集起来,想讨你欢心的。”
陶苏合忽然想起,她带茵茵进府那一晚,裴琰说,让她晚宴后等等他,他有话要说。
陶苏合猜得不错,那一夜,裴琰本也是打算表明心迹,告诉她,现在朝中局势他已有把握。
裴琰的精神如同那日光,将尽,将殆。
他用不太看得清的眼睛追逐着那最后的一点光束,抬起手仿佛要握住虚无缥缈的斑影。
大夫拼尽全力地去堵住为他引出子蛊的伤口,鲜血却依旧大股大股地流出。
如同搁浅的鲸鱼,撑着最后一点精神,他抹去陶苏合眼角泪珠,道:“对不起,我又把你弄哭了。别哭,我从来都没有后悔过,什么都没有后悔过,所以不值得……你哭。”
手忙脚乱地将裴琰抬回府,除了大夫,陶苏合等人都被关在了裴琰房门外。
血多到止都止不住,陶苏合一直跪在佛堂里,无比虔诚地跪拜。她心里默默祈祷,求遍满天神佛,也求裴琰的爹娘。既然她进过裴家的祠堂,那么裴琰的爹娘该是熟识她的,会不会也能听到她的祷告?
她在心里小声说:如果神答应她的请求,就让这时候起一阵风,吹动檐铃,她听到檐铃响,就是神仙答应了。
她默数:一、三、三、四……
突然,秋歌惊慌地跑了进来。
“小姐您没事吧?刚才突然有个檐铃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没砸到您吧?”
陶苏合突然睁大眼睛,往门外望去,果然,檐铃滚在地上。
她不甘心问道:“刚才起风了吗?是风把檐铃吹落的吗?”
“没有啊,我一直站在院子里,没感受到任何风,就是因为无风而落,大家才都觉得奇怪的。”
不好!
陶苏合一颗心砰砰直跳,檐铃落到地上,竟然一点声音都没有。
这意思是……神仙拒绝了她的请求?
她拽起裙摆,快步往内屋跑去。屋内的人还在忙忙碌碌,神色却愈发凝重。
陶苏合站在院中,这个她无数次从窗中望出来,对着裴琰作画的小院。觉夫快步走了出来,对陶苏合道:“公子有话让我带给夫人。”
“什么话?”
“公子他说:何用求神拜佛,神仙不肯答应的愿望,我也会替你实现。”
陶苏合泪流满面:“真的吗?堂堂丞相大人要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我要他活下去,我不要他死,这会不会已经超出了愿望?”
这世上从前只有一个人,会对她说出这句话,那便是哥哥陶奚。
如今,有了另外一个人,是她等了很久等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