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中箭
谢相公的老母亲虽得了些汤药, 却仍没有熬过当年隆冬。
开春之后,谢相公不知从哪里弄了些珍贵的皮具来送给谢婉。高门大院,他这般粗布短衣, 是从未想过踏足的。门口的守卫也不信他居然能认识本府的大小姐,在门口为难他很久也不许他进去。
这些皮具是他积攒了一冬,好不容易猎来的, 在谢相公眼里, 极为来之不易。可对于谢婉来说,这样品相的货从看不在眼里,莫说皇家御赐,便是街角后那家卖假货的店,品质也比他这山野老林间弄来的货更上乘。
过了一段时间, 谢相公又送来一匹马, 原本也是他能挑到的集市上最好的马,可这马在谢府的马棚中, 只是会丢谢婉的脸。
虽说如此,谢婉还是感到有些暖心,她从前施恩过的人也不少, 却从没有人想到会对她表达感激之情, 不由得暗自记下了那人的容貌,却对他的姓名仍旧不晓。
饶是如此, 她也没有想过, 两个本不会再相见的人居然会成就一对夫妻。
谢婉嫌他是趁人之危,当时大厦将倾, 谢婉的堂兄们都已自身难保,哪里还顾及得到她。
谢相公再次登临府门,说可以护她一辈子。那时候哪里还能挑挑拣拣, 谢婉的爹娘知道他是个可靠的人,便将女儿托付给他,不求她一生大富大贵,只求她平安无事。
在他们离开后的第二天,谢婉的族人便被七七八八下狱。在那一路上,谢相公对谢婉是无微不至的照顾,谢婉说渴,他便去找水;说饿,他便想尽法子供她吃食。生怕那窝头咸菜谢大小姐咽不下去,也是尽全力给她隔几天安排去酒楼吃一顿。
谢婉终于觉得他有那样的身家着实奇怪,而谢相公只是腼腆地笑笑,说道:“为了娶媳妇儿,自然该攒些钱。”
谢相公事事以谢婉为中心,后来名义上成亲后,谢婉不愿从夫姓,被人叫做夫人。谢相公每逢左邻右舍便解释,后来人们大多称他谢相公,而忘了他本来的姓氏。
谢婉也知道,即便是自己说要他的命去,他也是愿意给的。只是谢相公向来胆小,凡遇事都以不生事为好,谢婉愈发不齿。
曾经,谢婉也是个善良温柔的姑娘,如今,却越发凌厉逼人。若是再在街上碰到有人受到欺凌,她一定目不斜视地走过去,甚至会觉得那人活该。
只是偶尔,她会更嫉妒陶苏合。不仅仅是因为她嫁给了裴琰,而是陶苏合从小也身世飘零,却仍能爱笑乐观,等了三年终究等来裴琰一片真心。而谢婉自己呢,她还是一无所有。所以,她要将陶苏合也拉入跟她一样的人生里,她见不得她仍高高在上,站在裴琰的身边。
而如今,两人僵持地站在刺骨的溪水中,谢相公道:“我答应了你爹娘,要护你一生一世,怎么可能将你扔在这里?”
谢婉双手抱头,微微下蹲,一面摇头一面道:“我不需要!不需要可不可以啊?你可不可以走?让你照顾我,可没让你管住我。如果你说要报答我,那就请你现在离开。”
谢相公唇边绽开一缕笑意:“好,那我也就送你到这里了。”这句话说出,向来强健的他,如今却有些气若游丝。
谢婉这时格外敏感,觉得甚是奇怪,低头一看,他们站的溪水中有丝丝红晕流出,谢婉愣怔地看了一会儿,反应过来是相公的衣袍将那溪水染红。
她立刻上前两步,扶住他道:“你是怎么回事,刚才受伤了吗?”
谢相公仍噙着一丝笑容,一如往常,一如初春的阳光:“你快走吧,太阳落山后,水中救更冷了。更何况,想必七王爷的追兵很快就会来了,他不会放过你的。就算是裴琰和陶奚的人抓住你,也会有一番审讯的。我知道你向来骄傲,必定受不了那般的折辱。”
谢婉却仍旧固执地问他:“你怎么会受伤呢?怎么受的伤?”
她绕到相公的背后去,见那里有一个圆榫般的伤口,是箭伤。他们方才进入石室的时候,七王爷便派人放箭,谢婉本以为石门挡住了所有的箭,可偏偏相公却还是被箭射中。
他却一声不吭将箭头拔出,跟谢婉一起在石室待了那么久,又将她救出后背着她跑到这里,而谢婉却全然不知。
谢婉这才注意到自己紫色的衣摆上也有些暗红的血迹,只是混合在紫衣当中不甚明显,只以为是被水打湿而已。
两人争执间,从远处远远走来两个人,带着十几名护卫,呼喊着陶苏合和裴琰的名字,正是秋歌与觉夫。
秋歌默默地抹泪,小脸被山谷里的风吹得有些皲,觉夫只是紧皱着眉头,神情越发像裴琰。
找了一阵,觉夫才发觉秋歌的异样,问道:“你怎么了?怎么哭了?”说着就要伸手用袖子去给秋歌擦泪,结果手背上‘啪’地挨了一掌,觉夫不服气地呼呼道:“你怎么手劲这么大呀?”
秋歌抬起还坠着泪珠的眼睫,回道:“谁在哭了?只是,我陪在小姐身边十年了,还从来没尝过,找不着小姐是什么滋味。”
觉夫命侍卫先向前寻找,自己与秋歌留在队尾,双手将秋歌的身体扳过来,面朝着自己,秋歌眼泪便更忍不住地簌簌落下:“明明是小姐将我买回镇北侯府的,一手将我培养出来。一点一滴教着我,还教我读书写字,不管做什么我都陪着小姐,可之前,差点连我也不认得了。如今,又找不到她……嗝……”
秋歌哭到快喘不上气,便难以控制地打了个哭嗝:“我曾经想着,也许忘了裴大人是件好事,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可是我后来发现她的病情不受控制,我好怕小姐最后会忘掉所有的人,到时候那个世界里面只有她一个人,他会不会孤单、害怕呀。后来,她虽然想起来了,甚至要嫁给岑公子了,可岑公子却也是在利用她。我是小姐的贴身丫鬟,我却没能保护好她,呜呜……”
秋歌哭得那般伤心,如同一个小孩子,觉夫吓了一跳,他还从没见过秋歌如此大肆释放过情绪。从前在府中,因为秋歌维护陶苏合的缘故,觉夫总觉得她不好相处,却又很能明白她护主的心情。
秋歌继续哭诉道:“早知道当初我就劝小姐不要嫁过来,即使嫁过来了就早一点让她死心了也好。可我既没有能力让裴大人爱上小姐,也没有能力让小姐不去爱裴大人,真是太没用了。我……”
觉夫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掏出一块洁白的帕子,道:“这些事都不怪你的。这样的事,谁也没有办法控制,我相信夫人……虽说陶姑娘不让我叫她夫人了,可是早就叫顺嘴了,我觉夫也从没想过在丞相府里认别的女子为夫人。”
觉夫深呼一口气:“不要自责了,你家小姐说不定什么事都没有,若是看到你哭花了脸,不是更让她担心吗?”
两人的声音越来越近,谢相公也越来越紧张,他对谢婉道:“这不是我的血,是别人的血,你看我这不是还挺活蹦乱跳的吗?只是这水中有些冷,我们先到岸上去。”
他们避过了先行的一队侍卫,落在后面的觉夫和秋歌都心不在此,可是常年跟随在裴琰身边的机敏,让觉夫已经发现了谢婉。
谢相公对他微微点了点头,秋歌背对着他,觉夫也更加分散秋歌的注意力,让她不要注意到谢婉和他的相公就在附近。
谢相公与觉夫是有些约定的。谢婉这些年虽然努力在达官贵人的女眷中游走,可是那些贵妇人却越发地瞧他不起。谢婉不能接受这样的落差,可她的相公却无所谓,因此便与那些达官贵人府中的侍卫们,尤其是觉夫尽量搞好关系,以求在关键时刻能够放他们一马。
只是这样的机会只能用一次,他知道觉夫装作没有看见,已经往丛林深处走去,谢相公给了觉夫一个暗示,裴琰与陶苏合就在里面,他们只要再往山涧上游走就可以找到他们,而且他听到山谷中烈烈风响,阵阵叶声,似乎已经有千军万马而来。
他也知道,陶奚绝对不会让自己的小妹出事,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送谢婉离开。相公引领着谢婉来到岸边,顺着自己提前埋下的记号,找到一匹枣红马。对谢婉道:“我们快些走吧,在我们的小屋灶房下面的一个咸菜坛子里,有几十两银子,够你生活一段时间的了。里面有个地址是我的一位婶娘的住处,她会好好照顾你的。我救过她的命,就像你也救过我的命一样,她会把你当做亲生女儿看待的。”
谢婉疑惑道:“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你不是跟我一起走吗?”
谢相公微不可察地擦去嘴角血迹,道:“是,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们要去哪里。”
他们二人双双跨上马背,谢相公让谢婉踩住马镫,然后双脚一夹马肚,那匹枣红马便飞一般弹跳起来,然后平稳地跳过几处尖石,一路往宽阔的大道上走去。
他知道能瞒些往多久就瞒多久,虽然他的血液在慢慢地冷却下来,这颗心脏也终将会停止,但是等他停止的时候,谢婉也许已经到了安全的地带,只要不让裴琰和七王爷找到她,便算是报答她的最后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