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离别
大夫捻了捻他的山羊须,终是拗不过裴琰,道:“好吧,若是您决定了,老臣便准备为您操刀。只是,您体内还残存着另一种毒,必须得先解了才行。”
“这容易。”他本就是不肯好好吃药才一直好不了,如今,够数的分量灌下去,睡了一天,已经没有任何阻碍。
临行的前一夜,裴琰在陶苏合的茶杯中下了醉花,陶苏合睡得很沉。
可是裴琰却要保持清醒,他那般玻璃似的人儿,从小便被哄着宠着,不曾吃过皮肉之苦地长大,不同陶家的人从小刀枪棍棒、大伤小伤不在少数,疼习惯了也就不觉得那么疼了。可裴琰是第一次被动刀,若是从前的陶苏合一定知道他最是怕疼,还不知道要哭成什么样。
他就那般清醒着,看着大夫将锋利的刀锋割入他的手臂中,然后将陶苏合的食指尖割了一个小口子。陶苏合沉睡中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而裴琰已是满头大汗。
他无声地调息,看着那两股血流相会,子蛊从陶苏合体内流入他的。他一直要保持清醒,哪怕痛得钻心,也要醒着,慢慢地感受那东西汇入自己的血液中。
子蛊一开始还安安静静,片刻之后便闹腾起来,这样的闹法尚不及七日之后的十分之一。
整个过程快速且安静,大夫替裴琰包扎好,示意他可以去休息一下。裴琰摆摆手,他睡不着,也不想睡,守在陶苏合床头,望着她安静的睡颜,看着自己手臂上被缝得极丑的线,忽然记起大婚之前,陶苏合来找他,一脸为难地开口:“那个,你知道的,将门之女,不会针线,可成亲前要自己绣嫁衣才算是寓意吉祥。所以,你可不可以帮我……绣?”
身为女子不会女红也就罢了,竟然捧着嫁衣来找他?裴琰那时听见陶苏合的请求简直要气笑了。
陶苏合有些委屈地道:“你看啊,我家中只有我一个女子,我向来又是在男人堆中也惯了的,没有人会做这事。让秋歌缝吧,我怕你会嫌弃她是个奴婢。因此,我想若你能亲自绣上的话,到时候我穿上,不也是一桩美谈吗?”
裴琰事不关己道:“连嫁衣都不会绣,那还嫁什么人呢?我看不如让陛下收回成命,我们倒是两厢清净。”
陶苏合收回目光,抚摸着那大红柔软的绸缎,叙叙说道:“从我记事起,父兄便在外征战,我们家三代人都马革裹尸,死在疆场。他们以病死在榻上、儿女绕膝为耻。”
裴琰没有打断陶苏合,他是文官,虽说从小也历经苦难,不曾有亲人陪伴在身旁,但真刀真枪、鲜血迸发的沙场,他却不曾真的了解。
陶苏合的声音依旧在房中回响:“哥哥和师兄教我舞枪弄棒,教我兵法,却从来不曾教过我,若是嫁人该如何去侍奉自己的夫君?该如何拿起手中的绣花针,为他添衣。”
那时,北疆未灭,何以家为?陶苏合的兄长尚不曾娶亲,他便是做好了有朝一日若是马革裹尸,也不要留下苦苦支撑的妻子和尚在襁褓的孩童。可是陶苏合是妹妹,陶奚从不曾想过要将她卷入战场,不管是明枪,还是暗箭。他希望有一个疼爱她的夫君,会护她一生一世。
裴琰始终没有说话,却将目光落在了那嫁衣上。
陶苏合抬头看了他一眼,裴琰立刻把目光别开,陶苏合声音低了下去:“是我要求过分了。”她将嫁衣重新叠好,动作极慢,等着裴琰叫停。
她等着,一丝一缕都那么清晰,等着裴琰将嫁衣扯过去,告诉她会在大婚那一日为她亲手披上。
可是陶苏合始终没有等来这句话。
手臂上的伤口痛得有些麻木了,裴琰深吸一口气,抬眸正好看到了那件真的被陶苏合裱起来挂在房中的披风。衣摆上的海水江崖纹,如滚滚波涛一下一下拍在他的心上。
裴琰叫来觉夫,觉夫看到绷带下洇出的血红,煞是心疼对主子道:“公子,去休息一会儿吧。”
裴琰道:“去找些针线来。”
“什么?”觉夫怀疑自己的耳朵。
“去找针线来,要银色的。”
觉夫立刻去找秋歌要了些针线,过了不多时,两个人便像见鬼一样看着房中。灯下,裴琰动作生涩地,拿起那件披风,皱着眉头认真地穿针引线。
他的手指修长纤细,可再怎么纤细总是比不过女子。一根针穿了好久才穿进去,然后一不留神线头又掉了出来。裴琰却依旧非常耐心地继续穿针,然后在杏白披风肩头处绣了几下。
裴琰依旧坐得笔直,这样的身姿很是僵硬,却有种别样的让人痴醉的感觉,秋歌不由得在心里感慨。可惜主子不曾醒来,看到这一幕。
裴琰一不留神,针尖直直戳入指尖,可他却恍若不觉。手臂上的疼痛在叫嚣着,与此相比,那针尖的刺痛算得了什么呢?当年那件未曾披上的嫁衣,如今让他还回来,可好?
第二日,两队人马等在丞相府门口,一队欲往东镇北侯府去,一队等着裴琰,带领他们向西,去昭南。
秋歌捧着一件玄色的和一件杏白的披风,到主子面前道:“小姐,路上风大,带上这件杏白的披风罢。”
陶苏合回头看了一眼:“我们的箱子里,不是装有好几件了吗?再说府中什么样的衣服没有,为何要偏偏带着这件。”
秋歌道:“嗯,还是带着吧,万一用得到呢。”
听她这么说,陶苏合走过去翻了几下那件披风,只见肩头绣着一个似圆不是圆,说方不是方的奇怪形状,周围还放射着几条线形花纹。
“这是什么东西?”陶苏合自言自语。
“这……”秋歌仔细看了看,昨晚她看见裴琰在做针线,却不知他绣工如何,如今瞧了半天也认不出来,“这是石头?又或者是万丈光芒的太阳?”
她期待着小姐下一句问她这是谁绣的,毕竟这花纹与这件风衣上其他精致的绣样大有不同,一定会让人奇怪是哪位大胆的绣娘,竟然在上面做了这样的改动。可是陶苏合没有问,秋歌便也没有说。
陶苏合最后给这件风衣下了一句评价:“真是怪。”
“怪?”
“怪丑的。”
从前她想要无数次逃离开他的身边,而这一次她不必逃,却是他亲手将她送走,送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她什么都不知道,可裴琰却知道这有可能成为二人的永别。
也好,至少他看着她安全地离开,她的兄长一定会好好地照顾她,比他照顾得更好。
秋歌扶陶苏合坐进马车,本站在府门口的裴琰忽然快跑了过去,微喘道:“陶苏合,不要忘了我……”
陶苏合有些怯生,又有些探究地望着他,片刻,才道:“好。”
裴琰这才上马,勒马回身,最后看一眼他心爱的女子,便再也不回头朝西而去。
裴琰这一去,去了三个月。
冬去春来,在镇北侯府,陶苏合觉得这样的日子真是轻松。与哥哥在一起,白日喂鸟作画,练剑耍枪,上房揭瓦,晚上想多晚睡就多晚睡,她很久都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只是陶奚似乎总是莫名有些恍惚,时常看着她,情不自禁摸摸她的发心,忽然间便红了眼眶:“小妹,做哥哥的对不起你,早知如此,若你从未嫁给过那人,一直是在这府中被人宠着,被人爱护着,那该有多好。”
陶奚宁愿那三年从没有存在过,可陶苏合见兄长神情越发不对,收了剑,几步蹦上台阶,问道:“哥哥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陶奚握拳背在身后,低头道:“没什么……”
陶苏合坐在他身边,笑得春风拂面:“给我看下嘛,我看到那只信鸽了。不然,我下次就将这信鸽烤了。”
陶奚无奈,摇摇头:“我真是拿你没办法。”
他摊开手掌,神色俨然,陶苏合却不以为意,展开纸条,只见其上蝇头小楷写道:“裴琰一行欲按条件去交换冰绡,遇山洪暴发,下落不明。此事勿要让令妹知晓。”
陶奚时刻关注着陶苏合的神情,怕她会崩溃,会痛苦,而她却只是再将字条重头看了一遍,问道:“裴琰是谁?是你的副将吗?”
看兄长方才神色紧张,显然是如字条所述,不想让她知道,那么必定是裴琰此人与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可是她却想不起这个人来。
陶奚怔了怔,随即摇头道:“没,没什么,来信者是国师,这朝中的事,故而怕你知晓。”
陶苏合努努嘴:“我不乱说便是了。”
她回到房中,深觉哥哥是太多虑了。陶苏合最近觉得记忆衰退得厉害,若是白日见过什么人,却没能叫上人家的名字,很是失礼,因此她回房后都会记下来那人的容貌性情、家世渊源,期待下次再见的时候能够更熟稔些。
裴琰,裴琰……这个名字好生熟悉,她猜测,裴琰其人,也定是如同其名一般,美玉般温润无瑕。
陶苏合翻腾自己的笔记,想要找寻有无关于这个人的记载。她翻箱倒柜,倒是找出一幅画来,画上那人双目炯炯,一袭白衣,下摆上海水江崖纹更显威仪。他凭栏眺望,最有灵气的是左眼角下那朱砂的点睛一笔,整个人平添几分神采,仿佛能从画中走出来。
陶苏合歪头看了一阵,约莫是自己从前作画的练习,随手往高案上一放。这一放,便觉得更熟悉,仿佛这画原先就被放在这里很久,正巧秋歌端了药盏进来,陶苏合指着画对秋歌道:“这个男人,是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