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争风
紧赶慢赶,裴琰回府的时候,已然是酉时末,过了他平素用餐的时辰。裴琰边摘下官帽边道:“请夫人过来用晚饭罢。”
觉夫低首上前回禀道:“夫人,夫人已经用过了。”
家里没了人等待,似乎回家的意义也就不是很大。方才怕她饿到,裴琰一路催促马车夫,在转弯处差点撞到七王爷的车架,二人少不了下车寒暄一番,这才又耽误些时辰。
裴琰叹口气,道:“去把夫人请来,就说我请她吃灌汤小笼包。”
“是。”觉夫应声,不大一会儿,便引领着陶苏合前来。
可陶苏合到的时候,茵茵却坐在裴琰的身旁,从陶苏合的角度看去,他们凑得如此之近,茵茵仿佛就依偎在裴琰的肩上。
天气已很是寒凉,裴琰却依旧喜欢坐在凉亭中。陶苏合盯着茵茵,一步一步,稳稳向她走去,走到石阶下,纤纤素手提起裙摆,依旧昂首望着茵茵。
茵茵见到陶苏合前来,也不起身,只是笑道:“姐姐坐呀。”她倒像是这里的女主人一般招呼陶苏合这位客人。
陶苏合在裴琰的另一侧坐下,问道:“听闻妹妹手艺不错,不知这桌上可有妹妹做的菜?”
茵茵指着一碟鱼,道:“那是公子最爱吃的鲫鱼,我特意去学的。”说罢,她讨好地冲裴琰一笑,裴琰也颔首。
陶苏合拾起筷子,道:“领教了。”她夹了一块鱼到碗中,咬了一口,电光火石间,突然俯下身呕出了一口血。
秋歌立刻奔到主子旁边:“小姐,怎么回事?”她看了一眼碗中残留一半的鱼肉,“难道这菜里面有毒?”
陶苏合抿去口中鲜血,对茵茵道:“你敢下毒?这一盘若不是我吃,若是被裴大人吃掉,你该当何罪?”
裴琰猛地起身,冲着亭外喊道:“还不快去叫大夫!”然后拦腰抱起陶苏合便往房中走去。茵茵还在身后叫道:“公子,冤枉啊!我从没有想过要害你。”说着,便想要扑过来,被觉夫按住动弹不得。
陶苏合拉着裴琰的前襟,委屈地带着哭腔道:“我不想见到她。”裴琰胸膛微微震动,道:“好。”然后略微回头,对觉夫道:“将她撵出府去,永世不得再入。”
陶苏合这才得意,有些嘲讽又略带骄傲地瞪了茵茵一眼,然后松开了裴琰的衣襟。
喧嚣的寒风停了下来,裴琰跨入她的房门,屏退下人。将她放在床榻上,整理好自己有些褶皱的袖口,裴琰这才道:“我刚才看得清清楚楚,茵茵她并没有下毒,是你装出来的对不对?”
裴琰一副断案如神,明察秋毫的模样:“你是咬破了自己的手,然后吐出的一口血。我看太医也不用请了。”
陶苏合揉着自己的手:“要请呀,这手上不是有个伤口的吗?”
裴琰道:“这点小伤,府中的备药,难道治不得吗?还劳烦什么大夫,若是让大夫知道这是怎样一出闹剧,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他说这话却无半点责备。
裴琰坐在陶苏合身侧,眼中明亮如星,又道:“不过我很高兴,至少说明你还是在乎我的,看到我与别的女子亲近,你会吃醋,会不满。陶苏合,我很高兴。”
陶苏合仰着身子,描摹着他的眉眼,道:“你知道吗?吃鱼是可以明目的,可是那鲫鱼对眼睛不好,所以即使不是茵茵做的,我也不想让你吃那鱼。”
说到眼睛,裴琰的瞳孔骤地幽暗起来,他突如起来的情绪变化,陶苏合还来不及捕捉,便被他一下子甩到了床上,头在床板上磕得‘咚’一声。
裴琰欺身上前:“你看清楚我是谁?”
“你是我的夫君啊。”
“你的夫君是谁?”
陶苏合眉眼弯弯,口型无声地道:“师兄……”
裴琰终于忍无可忍,向来的自持碎裂一地:“你看清楚!我是裴琰,是你现在的相公,你的好师兄早就已经不在了。不要再自欺欺人,活在自己编织的回忆里了,你看清楚现在站在你眼前的人到底是谁!”
他嘶吼出的‘裴琰’这个名字好生熟悉,可是陶苏合却怎么都想不起来,每当她用力地去想,头就嗡嗡地发疼。
发完了脾气,裴琰却又感到如此的可悲。陶苏合的记忆是先从近处开始遗忘的,那个人比他更早地走进她的生命中,如今她时不时会忘掉裴琰,可往前的记忆她却还记得的。她记得哥哥,记得秋歌,记得师父。大夫说绝对不能刺激她,否则她的病情会恶化得更快。
裴琰从来都没有感到这样的害怕过。
“什么叫师兄不在了?师兄在南山上好好的,怎么会不在了呢?”陶苏合发疯似的冲出去要去找,一把抓住门外的秋歌,问道:“秋歌,对吧?师兄在南山上好好的,昨日还说要教我读《孙子兵法》呢。”
秋歌抱住她,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试图让她冷静下来,再慢慢告诉她实情。
裴琰只感到精疲力竭,他的心上人某种意义上说是他的恩人,他更没有限制她出入自由的权利。如果此时师兄回来要带陶苏合走,他似乎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将她留住。可是,裴琰便是草原上的狼,哪怕是一片落叶落到他的领地当中,沾染了他的气息,那便是他的东西。陶苏合闯入他的生命中三年,早就已经是他的人了,怎么可能再放她离开呢?
秋歌将陶苏合重新带回屋内,端来一碗镇静的汤药,可怎么都喂不进去。裴琰夺过那碗药,捏着陶苏合的嘴,硬是将那碗药灌了下去。
药灌下去不久后,陶苏合便昏昏入睡。裴琰想,哪怕是她这般静谧地睡着,哪怕她什么都记不得了,可是在他身边就好。他期盼着陶苏合清醒过来,又怕她清醒过来之后那般决裂。
觉夫走到门口,想要提醒他宫中又来了人,可看到公子还在夫人跟前守着,不由得想起夫人走后那段时间,一次他给公子打洗脸水的时候,突然听到他在屋内跟人说话:“你什么时候回来?”
“事忙,不回。”
“我想你了。我把你的房间重新布置好了,在窗台上放了几株海棠,你想要兔子灯,马上快过年了,过完年便是上元节,到时候我给你买好不好?我也学了新的菜品要做给你吃。这个府里面都没有人笑了……”
觉夫惊喜,还以为是夫人回来了,他打开门,却见屋内只有公子。他的声音空荡荡的,突然猛地往镜子里一抓,却抓了个空,铜镜落在地上碎裂成好几块。
那段时间,公子好似活在幻觉当中,总觉得角角落落都有夫人的声音,是一声一声唤着他‘相公’的声音。他安插人手在城内所有卖灌汤小笼包的店铺守株待兔,却一直都没有见到夫人的身影。
公子对着铜镜的碎片嘲讽道:“骗子,明明说那么喜欢吃,竟一次都不来买。”
夫人能跑到哪里去呢?她的家人都在长安,她还能离开长安吗?她还有哥哥,可是公子除了夫人便再也没有亲人了,陶苏合走后,他便没有家了。
如今,虽说夫人阴差阳错地回到了府中,可是她的魂似乎并没有一起回来。公子倒是不再对着镜子和空气说话,可眼前人,也不再听得懂他的话语。
踟蹰片刻,觉夫还是在门外小声地道:“公子,宫中派人来请。”
果然不出裴琰所料,陛下要对昭南增兵了。此次水患,多半不是天灾,而是人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