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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三年之期已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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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安深秋,十里红妆。

    人人都道,这一场丞相府与镇北侯府的联姻,乃是百年不见的盛景。娶亲队伍的头已经转过街角,尾却还蜿蜒不见。二位门第相当,男才女貌,自是天生一对。

    三年了,街头巷尾,茶余饭后,还时常提起这一场盛事。可是只有陶苏合自己知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大人,在朝堂上纵横风云,上效忠于君,下|体恤臣民,似乎都是凌云万丈,从容款曲的模样。可只有对着她的时候,眸中却始终有一股淡漠疏离的冰冷,阴翳而残忍。

    本来她以为两个人还能相敬如宾地生活下去,即使大哥陶奚都知道,裴琰并不宠爱她。可是上个月中秋节,两个人多喝了些酒,做了一件极不体面的事。从那之后,她觉得自己在这府中应该再也待不下去了。

    那日裴琰也似乎感慨颇多,向来极为自持的他也多饮了几杯,面上染着一层驼红。

    满月的光辉仿佛在院中镀了一层水,桂花洒落片片清香。

    裴琰面白如玉,如同他的名字一般,饮酒后白玉上好似涂了一层胭脂,有着某种朦胧的蛊惑。陶苏合看得痴了,三年了,说出去没人会相信,裴琰竟未动过她半根指头。

    陶苏合依然清晰地记得,成亲那日她穿上大红的嫁衣,戴上做工最为精巧的凤冠,满怀着兄长最美好的祝愿,踏进裴琰的府门,等着她的夫君,期待盖头掀开的那一刻。凤冠压得她脖子痛,繁复的礼服也重得紧,依然两手交叠掩在宽袍大袖之下,静静地等着。

    子时已过,一股酒气漫入他们的新房,红影渐近,他右手微拢住左袖,抬手去碰她的盖头。

    陶苏合心里怦怦跳得极快,头上的盖头忽然被一股大力扯开,连带着凤冠都被拽得一歪,如意云头缀着的珠串叮呤作响。一双薄怒的眼睛盯着她,裴琰挑起她的下巴,冷漠地甩下一句话:“如今我没有办法抗衡你们陶家,给你我三年,三年之内离开我,否则,便不要怪我对陶家不客气。”

    她愣怔一下,唇边扬起笑意,望着终于成了她夫君的人满心欢喜,她端过合卺酒,送到他的手边:“合卺酒还未喝呢……”

    他有着一双好看狭长的凤眸,左眼尾下有一点极细小的朱砂痣,此刻眸中神色冷冽得越发觉得是一种警告。他抬手打翻酒杯,长袖一振,转身离去。

    侍女秋歌望着地上迤逦而去的下摆,心里泛酸,小姐嫁进来第一天就这样,以后可要怎么办呢?

    只听她家小姐轻叹了一口气,转回身来,捡起被扔在地上的大红盖头,摸了摸上面的描金丝绣凤,像是在说给秋歌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做人家的妻子,该体谅关心她的夫君的。夫君该是喝多了罢?他从小有一顿没一顿的,弄坏了胃,他们那些人定是猛灌他酒了不是?”

    她穿着繁重的礼服翻箱倒柜,从刚搬来的嫁妆里找出了一小罐乌苏柳花,那是极少有的珍品,陶奚从西域带回来的,一直舍不得喝。

    陶苏合从前问他要他都不给,如今大婚之时才送给妹妹。陶苏合对裴府尚不熟悉,问了人才找到厨房,不肯假手侍仆,亲自煮了醒酒茶,加了一小勺蜂蜜,给裴琰送去。

    房门紧闭,连守夜的觉夫都已睡下了。陶苏合摇摇头,为了躲她这么快就睡了?她又不是母老虎……

    觉夫听见声音,一骨碌翻身坐起,陶苏合示意他不要出声,望向床榻上的背影,有些心疼。她将醒酒茶放在桌上,望了他一会儿,苦笑道:“其实,礼节没行完,还不算完婚的。”

    陶苏合从回忆中抽离,中秋这杯团圆酒却怎么也尝不出滋味。

    这三年,她看着他一步步将权力牢牢握在掌心,世人皆道陶家与裴府是门第相当,一为文一为武,若是他们再一联姻,更是为人艳羡。边境也有多年不曾起过战事,皇帝又忌惮陶家的权势,越来越倚重裴琰,如今若是要裴琰扳倒陶家,更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易事。

    自己的夫君就在面前沉默望着月空,似乎是她先开始,上前去小心翼翼啄了他的唇一下,之后,也不知是怎么就:

    芙蓉帐内鱼比目,鸳鸯枕上鸾凤颠。

    一早醒来,宿醉的余威还未消去。映进眼眸的是一剪看了三年的冰冷背影。裴琰听见窸窣的声音,半转过头,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陶苏合揉揉眼睛。才发觉自己的薄衫不知为何竟被扔到了地上,身上只有一件荷绿色的小衣,她这才想起发生了什么事情。明明心跳得快要涌出喉咙,可她半倚在枕上,索性就不理那外衫,将墨色长发披过肩头,对裴琰道:“昨天晚上,你让我很满意。”

    裴琰的脸色明显地又黑了几分,陶苏合也觉得自己有些失言,重新道:“昨天晚上,我让你很满意?”

    裴琰脚下微微一顿,连背影都有些僵硬,陶苏合见他神色越发不对,又改口道:“嗯……其实昨晚都不太满意,还需要继续学习?”

    裴琰的指骨捏得咯咯作响,陶苏合放弃了,实话实说:“我记得昨晚还没怎样你就比我先睡着,然后我就……不是不是,我不是说你不行、很容易就累,我的意思是:你,我……”

    还不等她解释完,裴琰摔袖而去,留下一句话:“陶家虽是武将,也读书识礼,怎么出了你这么一个好色的……不说也罢!”

    裴琰走了很久之后,陶苏合才慢慢起身,自嘲道:“他是我的夫君,我垂涎他的美色,何罪之有?”

    为何要这么嫌弃她?

    自那夜之后已经三天了,裴琰都没有回府,说是朝中事物繁忙,被陛下留在了宫中。三日后,陶苏合得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陶奚兵权被罢,禁足府中思过。

    陶苏合梳发的手指一顿,接着恍若无事地对报信人道:“知道了,下去吧。”

    陶奚为人谨慎,从不结党营私,素日除了爱喝喝茶,练练剑,也没什么别的爱好,而且近来朝中平静,陛下怎会突然出手?

    看来,是中秋那晚的事彻底惹恼了裴琰,他要兑现他的三年之约了。如今便是要拿她的兄长先开刀。梳发的动作突然快了起来,她叫来秋歌:“快,去备马车,我要回家看看。”

    马车疾疾而行,丞相大人的夫人、镇北侯府的小姐,出行的阵仗便是皇宫中的女眷,恐怕也没几个比得上,自然少不了街道上人人争相观望。陶苏合到了府门口,由秋歌扶着下了马车,却见府外已是守卫森严。她正要往里走,两名侍卫举起钩叉,拦在了她面前。

    陶苏合道:“我回家探视,难道都不可以吗?”侍卫道:“皇上有旨,镇北侯府内外,不许任何人出入。”

    “那我兄长在里面如何?”

    虽说她是镇北侯府的小姐,但毕竟如今的身份是丞相夫人。果然有个机灵的人左右瞅了瞅,溜到她身前道:“您别着急,陛下只是让镇北侯闭门思过,并未对他有何斥责。”

    陶苏合示意秋歌给了他一小包沉甸甸的东西,那人摸了摸,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陶苏合问道:“就不能让我进去看看,就看一眼?”

    那人道:“夫人您别为难咱们了,咱们只怕有命拿这银子,却没命花啊。”他将那一包银子高高举过头顶。

    果然,做事狠辣绝情,是裴琰的风格。而且出手还真够快的,如今她连与自己的家人通信探视都已不方便。

    陶苏合将那包银子又往他手心里按了按:“那就给你的兄弟们都分了吧,你们值守也辛苦了。若是有机会,还烦请多劝解兄长,不要让他有何妄自菲薄之言。”说罢,便转身上了马车。

    看样子,是不能再拖了。如今丞相夫人的身份还给她一些行事便宜之权,距离裴琰给她的三年之约还剩下二十三天零八个时辰,她要好好利用这段时间,必须要先解了陶奚的禁足才行。

    于是这些天,陶苏合便忙着与镇北侯府交好的大臣们联系,威逼利诱,各施其道。她发觉,凡是武将便对先父和兄长多有崇拜,无论如何艰难,他们都相信,陶家是清白的。而文臣则不一定了,虚与委蛇,有的时候陶苏合都听不太清楚他们说的是什么。元和十三年,裴琰高中状元,如今朝中多有他的同年,自然不难理解。

    如此忙活了一阵子,她发现自己倒是有多日不曾看到裴琰了,中秋夜三天后,丞相大人便被放回了家,只是当陶苏合回府的时候,他便早已睡下,等她出门的时候,丞相大人还未起床。于是二人在同一个屋檐下,竟是日日不得见。

    这日已过了亥时,蛩鸣声声,月影西移。陶苏合还在想着对策,转进院中,却突然发现院中站着一个人。

    还是那般清冷的身影,慢慢来回踱步,偶尔抬头望一望月牙儿。他似乎很喜欢望着夜空,是想象蟾宫中住着他的嫦娥吗,中秋夜他望着她的脸呢喃的名字。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陶苏合打算从长廊后面绕过去,不必与他多说些闲话,省得他又那般冰冷地看着自己,三伏天也能从脚底凉到心底。如今这霜寒天,怕是当场能冻成雪人。陶苏合正打算偷偷溜走,裴琰却突然快步向她走了过来。陶苏合已是退无可退,也不躲避他的目光,直直迎了上去:“丞相大人怎么还没安歇?”

    他黑曜石般的瞳孔闪烁了一下:“你,叫我什么?”

    陶苏合解释道:“丞相大人,您向来是作息极为规律,最看不起我们这些半夜不睡晌午不起的人,如今在院中闲逛什么?”

    裴琰皱眉道:“我不喜欢人家称呼我的官职名。”

    陶苏合点点头,表示理解:“好的,裴大人。”

    裴琰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喉结微动:“你这些天都在干什么?为什么自那日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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