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40章
虽然已经远远避开，但是水声和断断续续的喘息声仍旧不时传到梅耳中。
眼睛是看着天空的，却总是被那声音吸引了注意力。
梅叹了口气。
赏月的心情已经没有了，再待下去也不会继续闲散的心情。
为了不打扰少男少女沉溺鱼水之欢，梅索性离开了荷花池，到宫中溜达。
自从他离开王宫之后，就极少回来了，反倒是变成鬼之后，闲得发慌，隔三差五会回来看一看，唏嘘一下自己短暂的妖生，再逛一逛，听游荡的小鬼讲讲最近发生的事情。
有时候他会觉得，死了也好，不会再因为饿，去费心思获取“食物”，少了些骂他负心的怨女，耳边也清净不少。
如果说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他从未爱过，没有体会过爱得撕心裂肺的感觉，也没有体验过与爱人生离死别的痛。
前不久的七夕节，街上倒是有很多男男女女，灯火阑珊，欢声笑语，他们在河道里放各种花灯，许下永结同好或是求姻缘的愿。
他情场浪迹多年，看透百样姿态，心弦却从未被拨动，到最后，也只剩下了麻木。
许多时候，他自暴自弃地想，或许他真的不会爱上谁吧。
今夜月圆，月光明亮，宫殿屋顶的金色琉璃瓦在月色下透着冰凉的清冷。
梅不知道自己在屋顶坐了多久，因为不怕被人看见，所以肆无忌惮，坐在了最高的宫殿的屋檐上，久到被看到了都没有意识到。
“梅相公？”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梅一跳，他四下看去，只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站在地面，仰头定定地看着他，表情颇有些惊讶。
言午。
梅伸手抚着自己的胸口，心想还好自己是鬼，不然要被吓死。
他第一反应是自己之前偷看被发现了，心虚之下，惊吓更甚。
转念一想自己离得很远，应该没有被看到，长舒一口气。
梅飘下去，站到她面前不远处。
梅确定自己从没跟她说过自己的名字：“你认识我？”
言午的脸色有些微微的潮红，一双杏眼月光下明亮异常。
言午点点头：“认识，你在荷花妖传记的册子上，我看过你的画像，没想到今天在这里遇到你。”
竟然还有专门记录的册子？梅挑眉，不免得意自己也是被载入史册的名人，还是有些身份的。
他问：“你找我有什么事么？”
虽是深夜，但仍旧会有守卫巡逻。
言午四下看了看，说：“这里再过半个时辰会有人巡逻，不方便说，可以到荷花池无人的地方谈吗？”
如果自己不是鬼，梅真的会觉得言午会对他做什么……言午虽然看起来十三四岁的样子，但是她已经一百多岁了，她修为尚可，只要她愿意，她随时可以变成十八九岁的模样，保持这样的年幼形态，或许是有其他的原因。
“梅相公？”言午见梅发呆，又问了一遍。
梅回神，反正他已经是鬼，不怕什么：“你带路吧。”
王宫的建筑没有上万也有上千，然而言午显然对这里很熟悉，绕了很多路，一次都没遇上守卫，从一条梅从未走过的路来到了荷花池。
言午停步在一处偏僻的地方，深吸了一口气，开口：“梅相公，虽然我们从没正式认识过，但是我们之前见过面。我叫言午，是一边多年前生出的后辈，我从王宫记载荷花妖的传记册子上了解到，梅相公是宿南大人后辈中第一个变异的荷花妖，习性与其他荷花妖十分不同，而我，跟你的习性十分相似，而且我妖变的地方，也在你生前生长的地点附近。”
这些梅早就略知一二，他点头：“然后呢？”
言午继续道：“其实册子上记载的不多，梅相公的经历寥寥几笔，大略就是在王宫妖变没多久之后，就去了不眠城，此后逍遥多年，直到被夜行部执行官误杀。”
梅撇了撇嘴，原来他们也知道是误杀。那些夜行部执行官和日行部执行官就是宿南授意的，误杀同族却不追责，这让他很不认可。
言午说：“关于你的习性和生平太过简略，所以一些细节我并不是很了解，因为我与其他荷花妖都不一样，所以经常会有一些棘手的事情让我十分苦恼，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一些过去的经验，比如遇到一些意外伤人状况是如何处理的。”
梅微微皱眉：“伤人？你伤害人了？”
言午忙摆摆手：“不是的不是的，并不算‘伤人’。我之前说我们习性相似，但是我吸收日月精华也可以饱腹，偶尔我会去不眠城觅食。不过……有一次一个年轻公子合欢后睡了三天三夜才醒，醒来后气色很不好。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伤人’，我很害怕，但是不知道怎么处理，我怕被宿南大人知道了，会把我赶出宫去。”
言午的眼睛很大，看起来楚楚可怜。如果不是梅知道真相，他可能真的会因为面前少女可怜巴巴的表情而心生怜悯。
看起来她好像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但是这算不上很严重，她入世也已经百年，又是宫中多年的掌事宫女，不应该是这样无知的样子。他在王宫中初叫梅，后来很久之后才起了个“梅相公”的诨号，她既然知道他叫“梅相公”，应该有很多调查的手段，也能知晓他的许多过往，按理说不应该如此慌张。
梅决定不动声色：“不必担心，这种状况并不严重。我之前也遇到过这种情况，只是劳累过度，醒来后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就好了，不会对人产生什么伤害。至于你说的把你赶出宫去，我猜大约不会，毕竟现在宫中做事伶俐，可掌事的荷花妖越来越少。”
梅意有所指，因为她实在不够坦诚。
一语毕，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
夜风阵阵，话一停，只听见水中虫鸣。
梅说话的时候，言午并没有看他，但是他仍旧捕捉到了她听到最后时，那微妙变化的表情。
言午抬眼，有些好奇地问：“梅相公对宫中的事似乎很了解？”
梅面色不变，莞尔道：“了解谈不上，只是偶尔会进宫看看，有时也会听到一些有趣的事。”
言午复又低下头去，犹豫了一会儿，又追问道：“梅相公欢好过的女子里，有没有同族？”
梅并没有十分意外，回道：“自然也是有的，不过那就更不会产生什么影响了，至少与我亲密过的同族没有出现什么不适。你我出现的时间相差几百年，有不同也很正常，但我相信目前的一切还在你的控制之内，至于事态的发展，你是可以掌控的，对么？”
言午听罢，颇为沉默了一会儿，算是默认。
天将亮未亮，荷尖儿上已经凝起了露珠。
梅饶有兴趣地看着荷花池里的荷苞，等天亮起，这些花苞就会开放了，他已经很久没有在阳光下看盛开的荷塘了。
“梅相公，如果要找你的话，要去哪里找你呢？以后可能还有其他事情需要请教你。”
初次见面，确实不会太过于推心置腹，人都有戒备，梅表示理解。
梅说：“如果你想见我，可以在城外乱葬岗的枇杷树上绑一朵荷花，我看到会来宫中找你。”
分别之后，言午朝宫殿的方向去了。
天色已经渐亮，梅跳进荷花池，往深处去。
距他赏月之地不算太远的地方，荷塘最密集处，有一艘小船。
船中沉睡着一个面容清俊的少年，他的衣服松垮地穿在身上，身上散落着淡粉色和白色的荷花花瓣，怀中抱着一支新鲜的淡粉色、白色并蒂莲。他脸侧木船缝隙中插着一片巨大的荷叶，为他挡住渐明的光线。
他竟没回寝宫。
梅上前仔细查看，发现少年睡得香甜，他躲在一片荷叶下，想看看少年会不会在天亮时醒来。
——
梅讲到这里停住了。
阿刺好奇问：“所以雨山醒了吗？”
梅说：“醒了，而且看起来精力还很不错。”
虽然跟自己没什么关系，但阿刺还是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梅还记得，自己当时在荷叶下作的种种设想。
等待总是无聊的，他当时撑着侧脸，看水底的小鲤鱼吐泡泡，他难得认真，考虑如果言午把雨山弄得长眠不醒怎么办想了许久，也没想到结果，因为他并不关心王族兴衰，只是他们一族从宿南时候背上的契约，让他下意识想守护这里。他都已经成了野鬼，更没必要去履行那本就与他无关的约定。
后来天亮了没多久，雨山醒了。
他没找到言午，最后红着脸整理好衣服，带着并蒂莲离开了。
故事到这里差不多结束了，梅停住了话头。
源姬很平静地听完，淡淡说：“你刚刚说雨山怀中抱着并蒂莲，那应该是言午的本体折下的花。她被留在宫中的原因之一，我猜是因为并蒂莲意味着祥瑞。”
梅点头：“是有这个原因。”
源姬问：“那你的本体呢？既然你们相似，你的花色大概也是红白皆有。”
梅微微一笑，既没承认，也没有否定。
他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言午说她很少觅食，但这并不能说服我。要知道，品尝过高质量的‘食物’，普通的日月精华就如同白水，很难满足日益变大的胃口了。当然，这只是我的推测，因为后来，我在荷花池的小船上发现过睡到深夜的雨山，有那么几次，甚至遇到折返回来看他的言午。她一开始还有些戒备，但我只是喜欢看热闹而已，所以偶尔也会聊几句。”
阿刺用小短指头推着自己的下巴，表情凝重：“这个言午有很大问题。”
故事讲了很久，东边的天已经变成橙红色，用不了多久，天就彻底亮了。
如霜告别，因为她不能在白日活动，她要回到地下。
梅仍旧飘在半空中，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阿刺奇怪道：“你可以在白日活动吗？”
梅凭空变出一把华伞，撑在了卧榻上方。
梅说：“我可以在白日活动，只是会难受一些。如何？哪怕变成一只鬼，我也是特别的。”
阿刺说：“你小心再异变哦！”
梅懒洋洋地绕着自己的头发，看向源姬。
源姬看着远处，白色的面具上看不出表情。
看了一会儿，梅道：“我已经表现出了足够的诚意，你们也该告诉我你们来此的目的了吧？我讲了这么久，嗓子都哑了，你们不说点有趣的东西，我会很失落的。”
他手指轻轻一划，岩石周围起了风，漩涡卷着叶子，将站在岩石上的源姬和阿刺越收越紧。
他的语气中有兴奋，也有威胁，似乎十分笃定他们会给他一个满意的回答。
倏忽一支箭从半空飞来，穿透梅的身体，他周身如烟消散了。
风卷忽然就停了，碎叶缓缓落到地上。
阿刺一下跳起，跑过去抱住源姬的脚踝：“他他他被杀死了！”
“呵呵呵呵呵……真是脾气暴躁。”伴随着声音的出现的，是在源姬身侧显形的梅，他看起来比先前更淡了一些。
源姬丝毫未动，淡淡道：“跟我这么说话，你还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