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明心
舒砚之走后,吹雪端上糖蒸酥酪:“殿下,奴婢还是想不明白,既然事先知道药中有毒,明明将药换掉便是了,何故演这一出戏?害得我们殿下身子又受了损。”
燕桓垂眸:“以我中毒为故,将朱家在朝中的势力彻底拔除,一步好棋罢了……况且,你可还记得朱锦妃说毒是谁给她的?”
“贤妃?”
“是了。贤妃父亲是镇南将军,太医说我此番中的是南苒的九尾藤毒,而景国之南,便是南苒……不过,景国和南苒之间如何,我也懒得管。”
“好了殿下,多思劳神。快些睡吧,多休息才能好得快些。”
到了六月份,燕桓的身子已经养的差不多,且也渐适应了在大景的生活,便开始琢磨着好生改造一番霜华宫。
正和宫人们一同在后院一片花田除草之时,曲芙惊呼一声:“这是什么?”,却看她蹲在地上,从泥里刨出一坛尘封泥中已久的瓦罐。
众人便围到曲芙身旁,那瓦罐却散发出阵阵异香。曲荷道:“这里头儿装得什么玩意儿,这般香,怎的打开?”
小乐子接过瓦罐:“让奴才来便是。”,拨开其上厚重的泥灰,适才发现上头细细雕了花描了金,是只有富贵人家才有的瓷罐。
拧开之后,异香却变了味儿,众人催着快些将其中物什儿取出,小乐子倒在手掌中——是一方绢布包。
曲荷接过,揭开层层包裹里头却赫然是一块麝香,在罐中陈置了累年,此时腥臊异常令人作呕。
众人脸色皆变了三变,曲荷不动声色将麝香重新包裹好又装回瓷罐:“好了好了都干活去吧,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快去。”
“给我吧。”,燕桓伸手接过,望着瓷罐不知在想什么,曲荷低低道:“娘娘……先帝的严容华从前也是住在霜华宫,容华她是从西凉和亲来的,这,这麝香应当是先帝的意思,娘娘,莫要多思……”
她笑笑安抚曲荷道:“我知道的,不欲让别国女子诞下皇嗣也是人之常情,再说我身子本也就受了损,这麝不麝香倒也无所谓了。”
“娘娘,陛下送了东西来!快些去谢礼吧!”吹雪从前院回此含笑道。
燕桓便赶去前院,只见舒砚之的御前太监高义笑眯眯地候在门口,身后是一队宫人抬着一棵高大无比的树,她一眼便认出那是北乾青梅。
“想必娘娘已经认出来了,这是北乾今年送与陛下的生辰贺礼,仅此一棵,陛下虽未明说,但肯定是念着娘娘远在他乡,特将此赐予娘娘。”
“谢过陛下。也麻烦高公公了,曲芙。”,曲芙便要拿银子。
高义却倏地瞥见燕桓手中尚未来得及放下的瓷罐,心口一跳,忙笑道:“不必不必,老奴不过帮陛下办事,娘娘手中这个……都怪宫人当初置备不当,让娘娘瞧见此等污/秽之物,娘娘不若,将它交与老奴吧?”
燕桓垂眸思忖片刻,还是将其递了过去,又听高义道:“今日之事还请娘娘莫要介怀,也莫要让他人知晓……”
“本宫明白,多谢公公。”
“欸。那老奴便回去交差了。”
和亲必定无嗣,这是燕桓早就明白的,被马踢伤饮下九尾藤宫中埋麝香,接二连三,她是不适也得适应了,于是今日插曲便也未曾放在心上。
“娘娘,这树该栽到哪儿?”
燕桓环顾四周,最终还是决定将树栽在花田中,到时再在其上装个秋千,一旁是涟涟鲤池,夏日会有清荷,冬日会绽梅花……这样的日子好像算不上糟糕。
宫人哼哧哼哧将青梅树安置好挨个儿领了赏便退了,燕桓即刻令吹雪取来木梯,迫不及待要摘青梅。
忍冬忧心:“娘娘,爬这么老高怕是不妥,摔下来奴的命都不够抵的。”
吹雪恰恰回来:“姑姑不必忧心,我家殿下摘果子这方面可是擅长的很,从前在燕王府,院里那棵树的青梅都给殿下摘遍了。”
“六月份的果子虽然没有熟透,但是用来酿酒是最合适的,来,接着!”
说话间便有果子从树上被抛下,几人只好在下头接着。既是贡品,这青梅树自然选得是北乾那上好的,燕桓笑道:“这树和燕王府那棵倒可以一拼了。”
忍冬见燕桓轻灵灵从木梯上跃下,心也跟着她一步一步突突地跳,终于在她双脚落地时长舒了口气。
“走吧,我们去酿酒。”
养心殿。
“陛下,青梅树已经给娘娘送过去了,娘娘很是喜欢。只是,这……”高义上前,小心翼翼递上那个瓷罐,“霜华宫后花园里,燕妃娘娘寻到的。”
舒砚之皱眉:“这瓷罐里装的何物?”
高义低眉:“回陛下,是……麝香。”
“麝香?”舒砚之面色愈发凝重,“那她看见此物是何反应?”
“奴才送青梅树去时,娘娘手里已经拿着了,不过看神情应当并无大碍,”高义道,“奴才已同娘娘说明此物是先帝的意思。想来这罐子也就是当年为了滑严容华肚里的胎埋下的。”
他轻叹一口气:“朕知道了。还有……今夜,便摆驾霜华宫。”
高义一愣,旋即笑开来:“奴才领命。”
是夜。
燕桓用过晚膳,今晨也已将青梅洗尽放进了酒坛,正欲前去后院,将酒埋在青梅树下。
舒砚之却大驾光临。
他仍是一进霜华宫便看见了那盏花灯,在一众琉璃宫灯中显得异常独特,“朝暮思念”四字在内里烛光晕染下裹上一层柔和。
洗月阁敞开的殿门后蓦地闪出一个身影。
是一身天水绿绫缠枝连云纹衫的燕桓,手中抱着酒坛,近身携来一股浓郁的清冽梅花香,是洗月阁内燃的雪中春信。
被马踢伤被下毒,今日还在宫中发现了麝香,他猜她定会多思。恐她积郁,便来几乎不曾踏足的后宫看看她,未曾想她却笑盈盈,全然不在意似的。
心下五味杂陈,担终究是松了口气。
“舒……陛下,你怎么来了?”
“……路过。”
“哦,你是路过的。那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埋酒坛子?”没等舒砚之答,燕桓直接拽了他袖袍一角往后花园去。
月色溶溶,冷调的月光与暖调的宫灯淡光相撞,散落一池珠玉,风动,青梅树青葱华盖飒飒作响,倒与初夏虫鸣相得益彰。
坑已令小乐子提前挖好,燕桓蹲在一旁填泥进去。舒砚之不能蹲,便站着替她挥走蚊虫。
“青梅酒一定要冬天喝,明天冬天,这坛子酒估计也差不多了。到时候请你喝,”燕桓额角沁出一层薄汗,“我不太能喝酒,从前元彻他只允我饮一盏,现下他可管不着咯!”
“无妨,我替他管着便是。”
“啊呀,”燕桓岔开话题,“这棵树原是你的生辰贺礼来着,对不对?”
舒砚之淡淡嗯一句。
“你的生辰礼,反倒给了我……谢谢你。那,你的生辰是何时?”
“明日。”
“明日?六月十一,是个好日子呢。”
好日子,舒砚之浅笑。他母妃生产时因失血过多而死,于是他的生辰便是他母妃的忌辰,从此六月十一成了无人敢提的忌讳之日,宫中也从不曾庆贺他的生辰,她却说这是一个好日子。
虫鸣声渐响。
六月十一当日。
燕桓又是亲自下厨,煮了一碗北乾风味的长寿面。暮色四合,她将面条装进嵌百宝花鸟八方提盒,坐上了前去养心殿的轿辇。
忍冬同她讲了舒砚之生辰背后的故事,她有些不忍,若是她的娘亲至少陪她走过童年,他却是连见从未见过自己的娘亲。这些年一步一步走到这个位置,肯定很难也很累吧。
她到时天行将黑尽,又在殿前等待传见,终于有小太监传令让她进去,她看见舒砚之在灯影幢幢之间挥墨伏案,烛光难掩一身凛冽。
此时只余他二人。
“舒砚之,我给你带了长寿面哟。”
他这才撑头抬眸:“我的生辰虽不能铺陈,但长寿面,御膳房还是会做的。”
“你不要?我做了一下午的……我在这里面加了北乾香料,和你平日吃的很不一样的。算了,那我先告退了。”
“等等。”,看她难掩失落神色,他脱口道。
却见她立马笑开来,小跑回他案前,揭开提盒盖子:“我就知道你不会拒绝的。那,你要全部吃完。”
舒砚之挑眉:“还提要求?”
燕桓躬身应道:“你的生辰你的长寿面,自己看着办。”,原本低眉顺眼回答着,她却没忍住,噗噗笑了出来。
傻傻的。
“你笑了,”她伸手戳戳他的脸,看着舒砚之骤然板起的脸,燕桓乘胜追击,“别想耍赖,刚才你明明就是笑了。好啦,我知道你今日很舒心,所以一定要吃完哦。”
临出殿时还在叮嘱:“一定要吃完,早点休息哦。还有……生辰快乐!”
“知道了。”
燕桓走后养心殿瞬时安静许多,长寿面腾腾冒着热气。
舒砚之不太想承认,燕桓似乎同这宫中任何一个人都不同,在众人都在追名逐利尔虞我诈的深宫之中,她是唯一一抹暖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