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兰珠
燕桓似乎睡着了,梦里爹娘带着她春日跑马,踢踢踏踏的马蹄声愈发真实。
“燕桓!”
骤然被惊醒,她才发现不是爹娘在喊她的名字,而是惯常冷淡自持的舒砚之有些急促地唤她。踢雪乌骓上,他一身玄色劲装,似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舒砚之……”
胭脂色在月光下涟涟流动,她蜷在草叶之间,周身是盈盈血腥味,马上之人心口一紧,眉心颦得愈发厉害。
他下马将燕桓打横抱起,却得到她一句:“你轻一点,小猫也不舒服。”这才看清她怀中还护着一只猫,猫好好的,自己却落的一身伤。
舒砚之气极反笑:“你为了只猫伤成这样?”
“不完全是啦……有人射箭惊了我的马,我是被马踢伤的。”话回的断断续续,还夹杂的吸气声,一听便是伤得很重。
本想出言数落,只是又看见她嘴角一抹嫣红,生了些不忍:“……你吐血了?”
“一点点而已,”燕桓心虚垂眸,复又抬首望着他傻乐,“真好,你居然来找我了,还以为今天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你若当真这样交代在此处,北乾怕是直接撕了合盟条约同朕开战。”
这种时候还奚落人!燕桓有些气:“总是有你们景国人想害死我,当真如此,也是应得的。”话说完才想起这是在舒砚之的地盘,出此妄言方才还直呼帝王名讳,够她被剐上几百回。
不过她活一世不过求个骨气,要杀要剐随他舒砚之的便。
怀中人莫名变得气鼓鼓,他沉默半晌终是道:“……抱歉。”
抱歉?这让燕桓来了兴趣,正欲开口打趣:“嘶……”
“好了你,省点力气罢。”
被他一句驳了回去。
因着害怕牵动燕桓伤口,舒砚之只令踢雪乌骓慢行,夜风虽凉,吹过脸庞时却不凌厉,只是如若冽冽清泉流过。
月上枝头,繁星缀空。燕桓感受着身后舒砚之的体温,他好像,也没有想象中那样冰冷。
这次她是真的睡着了。
“殿下,殿下!”
燕桓睁开眼便是一阵天旋地转,缓了很久才将作呕之感压了下去。
“殿下,你睡了整整两日,可算是醒了。”吹雪伏在她床头泪蒙蒙道,“再不醒,奴婢可也活不下去了。”身后的忍冬和曲芙曲荷也红着眼。
“说什么呢,”嗓子还有些发哑,“我这是在霜华宫?”
“不然在哪,”这才发现舒砚之手中端了只莲纹青花小碗倚在床尾,碗上还冒着袅袅热气,“喝药。”
吹雪扶燕桓起身,看着自家殿下毫无血色苍白的嘴唇心下不忍:“好好喝药啊。”,燕桓好笑:“还拿我当小孩子呐。”
见舒砚之还握着碗,没有交给她的意思,吹雪默默退到一旁。
“给我吧。”燕桓伸手。
却见那人不语,从碗中舀了小半口,送至她嘴边。
为什么不让我自己喝?一口闷不比一勺一勺来得爽快?还有这小小一瓷勺都只舀了一半,是生怕我喝着药?燕桓颦眉,脑门上一堆乱线。
“怕苦的话,待会儿有糖蒸酥酪。”
“是啊殿下,陛下知道你不喜蜜饯还特地吩咐御膳房换了糖蒸酥酪呢。”吹雪脱口而出。
“咳咳。”
燕桓将笑憋了回去,在众人的注视下妥协地低下头,喝下了那一小半勺药。
“怎么样娘娘?”忍冬急急问道。
“我才刚刚咽下……噗——”,若非亲眼所见,燕桓实在不愿相信地砖上那一抹嫣红是她吐的血。胸腔似被巨石所压,腹部绞痛,又是一口温热。
“快叫太医!”忍冬急急道,曲芙才跌跌撞撞出了殿前去太医院。吹雪已是忍不住泪,捧起燕桓的脸,用绢布拭净她嘴角的血迹。
曲荷颤着手从舒砚之手中接过药碗,他双眼氲上一层雾气,情不自禁伸出手牵住燕桓,才发现她手心已经泛起了一层凉汗。
“这是什么药,这么猛?”
傻透了。
太医赶到舒砚之才默默收回手,曲芙放下帐子,只露出榻中人一只手,丝帛以覆,太医凝神诊脉。
“燕妃这是……娘娘中了毒。可否让微臣看看方才娘娘喝的汤药?”吹雪将药碗递与太医,太医以银针相试,果真针头立刻变黑,他又闻了闻汤药,神色愈发凝重。
“这毒在景国甚是少见,微臣从前游历学医时也只见过一回。这应当是南苒才有的九尾藤,此毒极烈,好在娘娘中毒不深,微臣开个方子,喝上半月便是。”
“岂有此理!”舒砚之眉眼凉透,厉声道,“何人如此胆大包天,竟敢公然毒害后妃。关山,即刻将霜华宫内的宫人全部押进慎刑司,七日之内,朕要一个答复。”
“是。”
“陛下,容微臣多言。燕妃娘娘先前已在春搜中受损,如今又摄入九尾藤,这九尾藤还有堕/胎的功效,若是今后再有不测,娘娘恐难有孕。”
“……朕知道了。”
燕桓在帐内听着,只木然地轻轻抚过仍在绞痛的小腹,冷汗浸湿额发,端的是疲惫不堪。
霜华宫众人被带到慎刑司时,并未被严刑逼供,而是被请到了司内一小室稍作等候。
吹雪坐立不安,千头万绪:“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将我们关在这里不押去审问?而且我就是死了也不会毒害我家殿下,我们小雪,是我带大的啊……”
曲芙拍拍吹雪肩膀,斟酌片刻后道:“别哭了,娘娘没事。毒,是朱嫔下的。”
“什么?”
两日前,钟粹宫。
这日朱锦妃照例前去李姝宫里“叙话”,一番拍须阿谀阳奉阴违后,到了时辰正欲回宫,却被李姝悠悠叫住。
“娘娘还有何事?”朱锦妃颦眉。
“蕊初。”
李姝轻唤一声,蕊初便从袖中取出一方纸包,上前递到她面前。
“娘娘这是……?”
“本宫知你不满燕桓已久,这是本宫费了好大劲才搞到手的,南苒的九尾藤。此药有堕/胎功效,你下在燕桓的药里。放心,此药景国寻不到无人会怀疑到你头上。”
朱锦妃有一瞬心动,可冷静下来便想到李姝好算盘,下毒之事让她来做,她老人家功成身退。
“怎的,觉得本宫拿你当刀使?朱嫔,你别太傻,你若被告发,本宫自是也撇不清。这样一来,李朱二家便是一条船上的了,”李姝笑道,“本宫也摊开了说,同你一样,本宫也看燕桓那贱人不爽,能拉她下水,对你我来说都是好事,于你朱家,更是一举多得的大好机会。”
这一番话彻底说动了朱锦妃的心。
“兰珠。”
“欸。”兰珠应下,伸手接过了蕊初手中的纸包。
“替本宫向令尊问声好。”,朱锦妃跨出钟粹宫前,李姝仰首伸眉道。
这商贾之女果真是蠢笨如猪,到时出了事,本宫若是不认,谁怪的到本宫身上,不过也好,宫中正缺这样的替罪羊。
……
“两位大人,求求了,奴婢找陛下实在是有要事。”兰珠跪在养心殿前,关山关海将她拦起。
关海同陛下一般,最看不惯想尽各种狐媚手段欲来邀宠的妃子,此番却是连个宫里的丫鬟也敢来求见,遂不耐道:“陛下哪有时间处理这种事,姑娘识时务的话还是快请回吧。”
“大人,奴婢真的有要事,此事关乎霜华宫燕娘娘的性命啊!”
关山关海闻言顿了半刻,最终关山沉吟几番后,还是进殿禀告舒砚之。
“关乎燕桓?”舒砚之凝眉,“让她进来。”
于是兰珠踉踉跄跄进了殿,直直跪下,将朱锦妃和李姝的计谋全盘托出。
舒砚之沉默听完,微微挑眉,眸光晦暗不明:“哦?那你又是为何不向着自家主子,反倒临阵倒戈向着其他宫里的娘娘?”
兰珠已然瑟瑟发抖,还是硬着头皮深深一拜:“奴婢不敢隐瞒陛下,两个月前奴婢的母亲重病,朱嫔置之不理,是燕桓娘娘心善出手相助才保全性命。兰珠无以为报,只想着往后娘娘若碰上难处奴婢定竭力相助,然而今次娘娘果真遇险,危及性命,奴婢怎能不管不顾!”
“朕知道了,退下吧。”
“是。”
退出养心殿,兰珠听见舒砚之叫关山将霜华宫的宫人召去,这才舒了一口气,急急赶去浣衣局取了衣物回宜春宫。
一进殿便是朱锦妃寒若酷霜的脸:“本嫔还以为你/死/外头了呢,去哪了?”
“回娘娘的话,奴婢方才去浣衣局取衣时不慎绊倒,衣物脏了,奴婢只好回去亲自重浣,奴婢罪该万死,还请娘娘饶恕。”兰珠垂头一阵赔罪。
“啪——”一声脆响,兰珠脸上便多了一道醒目的手印,朱锦妃咬牙道:“下次若还敢此般毛手毛脚,你也不用呆在本嫔宫里了。”
“是……娘娘饶罪,娘娘饶罪……”
养心殿。
忍冬,曲芙曲荷和小乐子等人茫然无措地恭敬立在舒砚之面前,吹雪在照顾昏迷的燕桓因而没有来。
“朕需要你们一同演一场戏。”
“便是如此了。”曲芙道出来龙去脉,“陛下担心娘娘受怕,便未曾告知娘娘。”
“是啊,因而今晨喂药时陛下只敢舀一点点,且娘娘昨日有所好转今日便会醒来服药的消息,也是陛下提前放出去的。”
吹雪还在云雾里:“那这药……?”
“是兰珠投的,”忍冬答,“放心,陛已有对策。待会儿回了霜华宫,都作出受过审问的样子,做戏做全套。”
霜华宫。
宫内众妃齐聚外室,皆对燕桓中毒此事表示诧异不已,燕桓仍在内室的榻上躺着,静静听外头的动静。
“陛下,霜华宫的都已审问完了,毒不是燕妃身边人下的。”关山踏入殿内,朝上首的舒砚之报。
座上那人左手撑着下颌,冷冷俯视殿中各人,不怒自威:“说吧,是你们中的谁。坦白酌情从宽。”
众妃面面相觑,李姝和朱锦妃皆低着头,不知情的也不敢吱声,你看我我看你,用眼神无声质问。
“嫔妾的宫女说今日去御膳房取早膳时,看见丁美人的侍女在烹药台四处打转!”
“小主莫血口喷人,我们家美人感了风寒,今晨奴婢是去取药的。”
“如此的话还能有谁?嫔妾们跟燕姐姐也无冤无仇,何故下毒害人?”
“是啊,嫔妾们都不可能给燕姐姐下毒啊。”
你一言我一语吵得舒砚之头痛:“无人敢认?那便只好都押去慎刑司,审出罪魁再放出来。关海。”
“陛下明鉴!嫔妾真的是冤枉!”
“是啊陛下,嫔妾们平日安分守己,怎会给燕妃下毒!”
姑娘们听见要被押去慎刑司接受拷问,统统慌了神,一些胆子小的更是直接流了泪,哭哭啼啼地求饶命。混乱中朱锦妃急急望向李姝,却发现她仍自若地低着头,未曾回望她一眼。
李姝她这般镇定?那应当是有八分把握了?思及此,朱锦妃稍稍冷静了三分。
侍卫正要进殿押人,却见兰珠往前一跪,潸然泪下:“是罪奴投的毒。”
“兰珠!你这贱婢在胡言什么?!”朱锦妃惊愕不已,上前欲拽起兰珠給她一耳光,李姝也是被吓得心跳如擂鼓。
兰珠?燕桓在内室听见这个名字,瞪大了一双杏眼:“怎么会是她?明明……”
她想到那个下雨的清晨,兰珠为了娘泪眼婆娑的样子,那时她是真正地共了情,也是真心同情她想要帮助她。
可如今,她却在她的药里投毒?
胸口隐隐作痛。
外室,朱锦妃给了兰珠一巴掌后被关山拦了去,她咬牙解释道:“陛下明鉴,兰珠昏了头,都怪嫔妾平日管教无方,才叫她在此做了个跳梁小丑,还请陛下饶罪。”
“不!陛下,毒就是罪奴投的……是朱嫔,是朱嫔憎恶燕妃娘娘夺了她的宠爱,才叫罪奴往娘娘药里下了毒。罪奴该死,罪奴该死!”
燕桓听的发笑:“我倒不知何时得过舒砚之的宠爱。”
舒砚之听的发笑:“朕倒不知自己何时宠爱过朱嫔。”
兰珠眼泪一滴一滴砸在地砖上,朱锦妃也被哽得冷汗岑岑,李姝染了寇丹的指甲深深绞住手中的丝帕,其他妃子已被今日场面嚇得说不出一句话。
“你可知你那毒,已将燕妃害得不能生育?”舒砚之凉飕飕一句,又将众人惊得倒吸凉气。
“罪奴该死,罪奴该死……”
“够了。将这二人给朕押下去,兰珠赐死,朱锦妃……便打入冷宫,朱家教子无方,德行有亏,在朝为官者皆褫去其官位,女子皆充发官籍。”
朱锦妃面色如土,发了疯般拽住李姝:“是你,是你!皇上!是李姝给的我毒药!”
“休要血口喷人!”
“够了!送入冷宫!”舒砚之冷目灼灼,话语含了霜,冻得朱锦妃浑身的血都凝住。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李姝,你还真是会算计,你,不得好/死!还有燕桓,你以为你身份尊贵,皇上待你与众不同,其实,你才是那个最大的笑话……!”
癫狂的话语声渐行渐远,燕桓周身像燃了火,将她四肢百骸烧得焦灼难耐。实在是太痛了,眼角洇出一滴泪。
燕桓看了眼嘴边的药,紧紧抿住唇,凶巴巴地盯住舒砚之。
“这一次是真的药,”仍是板着个脸,但不知是否因着烛光的打磨,他今日的神情含着些许柔和,“张嘴。”
这才小心翼翼含了一口,燕桓默默数了三秒钟,一、二、三……没有吐血,安全。
“糖蒸酥酪还作数吗?这个药有点苦。”
“作数。只要你将药乖乖喝完,”他顿了顿,“兰珠没有死。”
“嗯?”
“你受伤昏迷时,朱锦妃和李姝预谋害你,兰珠同朕说你于她有恩,便将密谋全盘托出,今日闹剧,不过是一场戏。”
俗话说一“病”傻三年,燕桓脑袋昏昏沉沉,暂时转不过来这一长段话的含义,便只问了一句:“那兰珠她去哪里了?”
舒砚之浅笑:“衣锦还乡了。”
他今夜格外有耐心,哄着燕桓将药喝完才走,出殿门时回首,一盏悬挂于宫窗前的花灯恍然入目——
朝暮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