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春山
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春至,又是皇室集聚项溪山围猎的时候。
霜华宫。
“殿下,项溪山只有男子可以前去,因为山上有猛兽。女眷只可在留了些野兔野鸡的侧峰围猎。景国人当真无趣又娇气,定的些什么破规矩。殿下若是想去,不若去求求陛下?”
“罢了,破了例还要被挑刺,麻烦。野兔就野兔,反正我在这宫里呆的也无聊,不若打一只带回来陪陪我,吹雪,你说是白兔好,还是灰兔黑兔?”
“奴婢喜欢白的。”
“我也是,”燕桓点头表示认可,“北乾的野兔都是白的,那此次便带只白兔回来。”
正和吹雪聊得开心,忍冬进殿道:“娘娘,司衣局已将今年春搜的骑装送来了,您瞧。”
忍冬便将手中衣物抖开,是件胭脂色云雾绡骑装,皮质腰封上嵌一颗蔷薇辉石,配的是挖云红香羊皮靴。
“多谢姑姑。”
而钟粹宫内。
“蕊初,本宫命你去打听的,如何了?”
唤作蕊初的宫女为李姝添了茶,恭敬道:“回娘娘的话。奴婢已经打听到了,燕妃是要参加今年的女眷春搜的,司衣局连骑装都已备好送去了。”
李姝冷笑:“北乾那荒蛮之地来的女子就是粗俗,好端端的要去打猎,真真是半点贤良淑德也无。若非规定了后妃非得参加这女眷春搜不可,谁去碰那些个劳什子弓与箭。”
蕊初又道:“娘娘既不喜,做个样子便是,那燕妃真以为会打猎是个什么好事,到那时娘娘也不必费心,打不着东西,便是因着我们娘娘身娇体弱,这纤纤柔荑哪碰得男子碰的大弓长箭,只会显得我们娘娘,愈发温文尔雅,皇上想必也会喜欢,多看娘娘几眼的。”
“哼,”李姝笑意愈冷,“谁又知道呢。入宫这么多年,他是碰都没碰我一下,本宫都要被他熬成老婆子了,前阵子姑母又同我说起皇嗣的事,嫡长子必须是李家的……只是本宫又有什么办法!”
“罢了,提起来便气结。总之这次春搜,不得让燕桓好过……蕊初,本宫还有件事吩咐你去办。”
“欸。”
春搜前夜落了雨,今日的项溪山便是云雾温吞,空气间氤氲的是青草和泥土的新鲜气味。
正式围猎前当然是一段无聊繁琐的仪式,一身宫装锦鞋皆被草地上的夜雨和晨珠沾湿,燕桓猜到了会这样,好在一会儿可以换上骑装和长靴。
“烦死了,我连骑马都不会,更别说射箭打猎了。”余沁楠同燕桓一道更完衣,口中一边抱怨道。
燕桓笑道:“没关系啊,到时候我可以帮你打几只兔子,你若是喜欢,也可以捉只活的带回宫里养。”
“那太好了!”
“真的吗,燕姐姐可否给臣妾们也打几只,不然不好交代……”
身后不知何时围上一群人,什么沈答应,刘常在,柯贵人,丁美人……皆软着嗓子求燕桓帮忙。
燕桓登时红了脸:“好,好,到时候都跟着我便是。”
于是远处的舒砚之看见了这一幕:一身胭脂色骑装的燕桓,墨发高高束起,两耳一对赤色红玉,未施粉黛,却肤白胜雪,皓齿红唇,在一堆莺莺燕燕中笑语嫣然,脸颊微微泛红。
他不禁失笑,却又立马抬手挡住自己上勾的嘴角。
……
果然约定不可随意立,燕桓悔得有些想哭。
余沁楠跟着她不说,此番是宫里前前后后十几个妃嫔都小尾巴似的黏在身后。她原是骑在她的追风荷花豹上,却因这些姑娘们大多不会骑马,只得下马步行。
林叶间略过一抹灰色身影,燕桓抬弓,“咻”一声,便是一只野兔倒地。
“哇——燕姐姐真是太厉害了!”
“女中豪杰吗这不就是!”
“是啊是啊!燕姐姐对我们也太好了!”
美人们你一言我一语,惹得燕桓又一顿脸红,招来余沁楠好一番笑。
“咻——”,提兔子,递兔子,“多谢燕姐姐,小沈先行告退。”
“咻——”,提兔子,递兔子,“多谢燕姐姐,小刘先行告退。”
“咻——”,提兔子,递兔子,“多谢燕姐姐,小丁先行告退。”
一套流程下来,日头渐渐西去,美人们也统统领了“自个儿打来”的战利品回去交差了,最后剩个余沁楠陪着。
“小雪,那儿有只小黄兔!”二人在林中走着,余沁楠倏地喊道。
“啊,看到了。”又是一声破空风动,那只箭射/进了那只琥珀毛色兔的左前腿,致它动弹不得,成了一只瓮中之鳖。
“把箭拔了,回去再抹些药,过个几日就好了。”燕桓将小兔抱起,拔去它腿上的箭,递与余沁楠。
“那你呢,小雪?”余沁楠小心翼翼接过瑟瑟发抖的小兔,抬眸问道。
“我儿时养过一只白兔,可惜它没活很久,我今日想找一只白毛的小兔子……你便先回去吧,不会骑马又将天黑了的,我很快就回。”
“欸。你可得小心一点。”
“知道啦,快回去吧。”
燕桓驾着追风荷花豹在林间纵驰,余晖从华盖的点点间隙之间散落,翠色与金盞色交相辉映,她想起往日与元彻在广阔的冰雪之上纵马,耳边刮过的是如剑的寒风,而今日的却是暖融融的风。
晖色缓缓褪去,她才勒了勒缰绳,荷花豹蹄声渐柔。
“喵——喵——”
燕桓闻见,不远处的灌木丛中传来细小的猫叫声。她跃下马,拍拍荷花豹的脸庞示意它在原地等等。
缓缓靠近,她屏住呼吸拨开灌木丛,赫然是一只灰不溜秋的,眼睛还未睁开的小猫崽。
这小猫崽毛才刚刚张齐,浑身脏兮兮,鼻头和一张小嘴却是粉嫩嫩的,倒可以看出是个美人胚子。不知可是饿坏了,她伸出手,它便直直蹭了上来,没长几颗牙的小嘴一顿乱啃。
罢了,小白兔没捡着,反倒是捡了一只好吃的小灰猫。
倏地,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异响。燕桓猛然回身,却只见晚风吹动林间枝叶,荷花豹摇头晃脑打着响鼻,并无任何异常。
应是我多心了。燕桓心道。
她见小猫崽实在是饿得慌,可是身边也没有幼猫的吃食,便取了腰间水壶,将水倒在手心,小猫的舌尖有小小的倒刺,舔舐时弄得她手心痒痒。
“好啦,跟我回家吧。”燕桓将猫崽抱起,转身走到她的马身旁,捋了捋荷花豹的鬃毛欲上马。
却听一阵风动。
不好!
“咻——”一声,一支利箭破空凌厉而来,燕桓转身欲躲,却见那支箭并非冲她而来,反而是射在荷花豹的马蹄上。
荷花豹受了惊,扬起前蹄一阵长吁,眼看失控的马蹄将要袭来,燕桓担心小猫崽受伤,便将抱着它的手移到了背后。
荷花豹前蹄狠狠砸在她坦露的腹部。
腹腔中翻江倒海,燕桓紧紧皱着眉,唇抿成一条直线,竭力忍痛,逼得额角和后背泛出涔涔冷汗。
腹部刺痛难耐,喉咙间股股腥甜,终究是没忍住,她吐出一口鲜红的温热。
燕桓勉力起身,却发现自己已然没有气力行走,手臂后知后觉地传来痛感,她才发现臂膀处衣袖都被尖利枝叶划破,露出一道血红的口子。
“怎么办啊,天黑了,荷花豹跑了,路也走不动了,这下别说带你回家了,我也要和你一起饿死在这了。”她干脆拱起膝盖坐在地上,小猫在她膝头呜呜叫着,燕桓听来好似哭声。
“我知道我会芳魂早逝,可是我没想到是这样的……你是不是也没想过,嗯?会有人来找到我们吗……舒砚之……”
腹部再次袭来阵阵绞痛,她没撑住,又是一口血。
余沁楠回了营地,按照燕桓的说法,给小兔子上了药,又找来点胡萝卜喂食。
“语竹说你的毛是琥珀色的,嗯,那便给你起名叫琥珀吧!”
安顿好了新伙伴,她去与其他女眷会合,各个美人们还在夸叹:
“往年我都是空手而归,今年多亏了燕妃,好叫我终于是争了一回气!”
“那是你争气吗,明明是我们燕姐姐争气!”
“是啊,燕妃她人也太好了,这下我们都不必再为这春搜劳神了。不过话说,姐姐她人回来了吗?”
余沁楠回头看了眼帐外,却见已经燃了火把,天将要黑尽了。不是说好尽快回来的吗,怎得这个时辰了还不见人?
舒砚之帐外,侍卫关山和关海看着急急赶来的余沁楠,以为又是宫里哪位小主学了新手段要来邀宠,按了舒砚之的吩咐拔剑相阻:“陛下现下无暇,还请小主回去吧。”
“燕妃娘娘到现在还未回来!”余沁楠急得冒汗,“劳烦告知陛下一声。”
“什么?”关山正欲进帐禀告,舒砚之却已经掀帘出来。
“陛下,燕妃娘娘还没有回来,她此时应当孤身一人在山中,不知是否出了什么意外……”
“陛下,在下这便去寻。”
“不必,”舒砚之冷声打断,“朕亲自去。关海,将朕的马牵来。”
夜风呼啸,舒砚之身下踢雪乌骓踏飒而行。除了树便是树,偶尔有野兔穿林的窸窣声,唯独没有那人的身影,他乱了阵脚。
关山关海分别从两边回来,皆是摇头报没有寻着。
“继续寻。”他眼底弥漫一层雾气,双腿一夹马腹,疾疾向林而去。
而山林某处,以为自己已经没有人管的燕桓已经在和小猫托付遗言。
“如果我比你先去了,他们找着你,拜托你和他们说把我葬回北乾……景国人当着薄情寡义,总有人不想让我好过,且我这么大一个人不见了居然也置之不理……葬回北乾,我就可以去见爹爹娘亲了……嗯,你的娘亲呢,小咪?”
身上痛楚如同千刀万剐,每每说一句话都牵动腹部,刺痛异常,她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气若游丝。
明明很难过,却还是嘴角噙笑,蓄在眼里的泪四处打转,就是不肯流出来。
呼吸声缓缓,她听着小猫的细细呜咽,有些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