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打络
建章宫内,沉香缭绕。李太后护甲点着手中琉璃盏,泠泠脆响在寂静的宫中显得甚为清晰。
燕桓垂首端跪于殿中央,面上波澜不显,袖中双拳握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太后迟迟不肯示意,她知道,这是在给她下马威,而且不仅是对她,更是对北乾的。
北乾与景国的联姻,是因双方纠战不休,连续多年胜负难分,两者渐感倦怠,于是北乾王女风雨兼程迢迢远行,与景国帝王结亲,以示两国休战友好往来。
原就是平等相当的两方,且北乾送使尚未离景,便敢如此当堂为难,燕桓却有些说不清这是安的何心。可她明白,今日在此无论如何都不能被压了去。
太后未发话,其他妃嫔变面面相觑,无人敢说第一句话,无人愿当这出头鸟。末了建章宫的宫女在太后耳边极轻一句:“太后娘娘,半个时辰过了。”太后这才懒懒颔首,“燕妃,起来罢。”
“谢过太后。”燕桓强忍住双膝的酸痛和心内怒意,一副稀疏平常的模样起了身,微昂起下巴入座。
众妃面上不显,心间百思更是无从以知。太后下旁坐着的李姝——也就是李贤妃,率先开了口:“太后娘娘,燕妃跪了这么久必定累了,不若让她尝尝我们景国的香茗歇歇吧。”语毕,众妃皆倒吸一口凉气,此语听着好意,其中讥讽之意却毫不遮掩,只能叹那李贤妃宫中势头就是大,坐在贤妃的位置上背后又有太后和李家撑腰,才能当众对他国王女直出此言。
“停春,便去被备些君山银针来。”
不消多时,众妃便被宫女奉上了香茶。
此时李姝又开口:“君山银针是今年南方进贡来的,妹妹先前在北乾可是喝不到,如今尝着了,味道如何?”
燕桓自是听出了李姝的弦外之音,握着茶盏的手不动声色地紧了紧:“自然是极好的,只是臣妾喝惯了鸣泉山积雪冲着茶,此番尝着这井水冲的君山银针,自是别有一番风味。”
这句回的极妙。我们北乾不仅有茶,且用景国没有的鸣泉山积雪冲茶,同样讲究得很。一下将李姝讥其未有见过世面的话语回敬了个滴水不漏。
“若是有机会,臣妾亲手备些北乾的雪玉酿给太后娘娘和各位姐姐尝尝,千万赏脸。”
“燕妃有心了。”太后轻呡一口茶水,单手揉着太阳穴皮笑肉不笑道。
又是长久的沉默。
约莫半柱香后,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终于告一段落,各妃纷纷请安退出了建章宫。
又落着大雪,曲荷在燕桓身后撑着伞,抬步下阶之际听得身后一道颇为伶俐清甜的声音响起:“今年的雪好大哇,”将要回头瞧,却又听她惊呼一声,堪堪要栽下去。燕桓一把将其拉了回来。
那人一面拍着胸口缓气,这边曲荷一面讲道:“这位是长乐宫的余贵人。”
余贵人立马笑开来:“臣妾是长乐宫汀兰苑余沁楠,今日多谢燕妃娘娘。”余沁楠是小巧的圆脸,双颊被冻得泛红,眼神澄澈,与方才殿内太后的笑里藏刀,李姝的高傲跋扈及任何一个妃嫔的宫心算计都不同。燕桓心下一暖:“余贵人可有闺名,我叫你楠楠可好?”
回霜华宫的路上燕桓心情颇佳,脚步也跟着雀跃起来:“想不到宫中还有这般纯善之人,曲荷,长乐宫离这远吗?”
曲荷手中洛神珠色琼花落竹骨伞朝燕桓又够了够:“回娘娘的话,长乐宫在东宫,我们此处是西宫。只是要去长乐宫也不难,从御花园过去要花不了太久。”
“那今日便带我去一次吧。”
吹雪手中端着一大盏后院梅林收集来的雪水,身后曲芙同样奉上方采集来的腊梅花瓣,看着燕妃半蹲在小火炉前用一把小扇调控着火候,满腹疑惑道:“娘娘,这是在作什么?”
吹雪上前递上雪水,笑道:“这是要煎玲珑茶呢。北乾终年落雪,寻常花朵在那活不了,故北乾人大多种梅,往往梅花盛开时便要酿酒煎茶,玲珑茶便是以梅代茶叶煎的雪原特色茶。”
燕桓正煎茶时,霜华宫太监小乐子近前秉道:“娘娘,乾清宫传了消息,说是北乾的使者会在除夕过后离开建宁。”
她手一顿:“好,我知道了。”
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御花园里,身披藕丝秋半色绣荷织银大氅的女子怀中抱着花梨木食盒,身后是一串绵长的脚印。
她垂着头,婢女在前带路:“待来年春时,御花园里才叫好看。不过冬日里梅花也有不少,北乾青梅也是有一株的。”听到北乾青梅她双眸微闪,嘴角上扬:“是么,若得了空便来看看吧。”
余沁楠见着燕桓出现在汀兰苑前是欢欣无比的。从小跟着她的语竹总说宫里头的主子都该有点心眼子,可她却不喜,燕桓的到来使她感觉寻到了心有灵犀的知己。
她连忙放下手中正打着的络子起身相迎,却被燕桓急急扶起。
余沁楠的手被她握着,温温软软的,抬眸便见她含笑的一双眼睛。脸是鹅蛋脸,因终年生活在雪原的缘故,肤色是真正的白似雪,朱唇皓齿不点而嫣,本该是清冷如霜的长相却因一双圆圆润润的杏眼平添了几分娇气。发间的海棠春枝发钗与双颊的两片淡淡飞霞相得益彰,云母色如意云锦纹对襟长袄衬得其肤色愈发白净。
“楠楠,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燕桓从怀中掏出花梨木食盒,揭开食盒盖,却是两盏绿地粉彩花鸟纹盖碗碗圆盏盛着的还冒着热气的茶饮。
“尝尝,这是北乾才有的玲珑茶呢。”
两人便谈笑着品茶,余沁楠想到什么,忽地问到:“燕妃娘娘可有闺名?嫔妾可以唤娘娘闺名么?”
“当然可以唤我闺名,也不必称我娘娘,我的闺名……可以唤我小雪。”
真性情不摆架子且纯真良善,余沁楠对燕桓的喜爱几乎要溢了出来:“小雪,小雪……好可爱的乳名!”
“小雪是几月生的人?”
“十月。今岁十九呀。”
“哇,那我比你还要大上两个月呢!小雪竟不是燕妃姐姐,原是妹妹来的!”
深深宫闱传出久违的真心畅意的嬉笑声,随着袅袅茶烟,融了汀兰苑宫檐的点点雪意。
谈笑间,燕桓瞥见案几上的一个未打完的络子上,便拿起来细细打量:“楠楠,这是你打的吗?”
余沁楠接过络子顺手继续打,边唤语竹道:“语竹,再去取些丝绳来……想不到吧,在女工上我还是有些天赋的,这络子我也是从小就打,只是那时候打了是为送予我竹马的。”
打络子,送竹马……万里雪飘纵马长驱,溶溶春时檐下观月,她忆起元彻,还有爹娘遗/体从玉倾关归还故里那日,漫天卷地的纸钱随同悲恸铺天盖地向她卷来时,他紧紧握住她的肩膀告诉她不要哭。那时他是她唯一的至亲,如今的她却嫁了他国的国君,也算是有了家人。
她又想到小乐子告诉她的,北乾使者将于除夕后归国。心下不舍蔓延,她喃喃:“打络子,送竹马……今次分离,倒真是契阔两别,总该送点什么给那臭小子。”
恰逢语竹取了丝绳来,余沁楠便教起了燕桓打络。
一点一点,燕桓将心中万千思绪缓缓打进朱红绒线。元彻一定明白,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