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泪别秋鸣山
很快,丁忧期满,前一天老爹就将小肉球他们带回玉斗村,和黎叔一起备好了上供的酒品。
天蒙蒙亮,一家人郑重其事在祖坟前焚香祭拜。
老爹摆好贡果酒水,点上香烛纸钱,林晏娇一家三口三跪九叩哭一场,就算昭告双亲,要从此继续学业,以期家族兴旺了。娇娘低声抽泣,云景也垂头不语。
让他们哭出来的,不是原身素未谋面的双亲,而是后面那一座小小的坟。
早夭的孩子不能立碑,就一个小小的土堆。小肉球太小,还不懂隐忍,见爹娘伤心她也哭,泪珠子挂在脸上,哭哭啼啼地扯小白花扎了一个花圈,扣在小小的土包上。
“她还会来的,”老爹在坟头默默烧起一个小纸堆,“这孩子与咱家有缘,还会再来的。”
一行人祭拜完,娇娘云景又带着春儿去山下刘家,又是一场骨肉分离。
“我的儿要去城里了!”刘夫郎抱住春儿直哭,“你要懂事,听话!不能忘记这都是林家给你的造化!”刘家两小只完全是当年春儿的翻版,硕大的脑袋麻杆一样的手脚,活脱脱两颗豆芽菜,穿着破烂的衣服抱着哥哥哭。骨肉团聚,春儿也是泪涟涟,脸上的泪打进了刘家门就没干过。
当初娇娘看着出生的那个孩子,如今也满地跑了。他出生时大哥已离家,与春儿并不亲近,看了几眼哭作一团的爹爹哥哥们,倒是对娇娘提来的吃食更感兴趣,围在娘亲脚边咿咿呀呀地讨要。
娇娘忍不住摸摸他的头,“这孩子什么名字?”
刘大姐丝毫不理会脚边的孩子,踮起脚尖将娇娘送来的腊肉挂上房梁。“男孩子哪儿有什么名字,就叫四郎。”她嘿嘿一笑,“林秀才,你文采好,这孩子也是你看着出生的。借你的福,给他起个名字呗!”
小猫一样的孩子比春儿当年更瘦,瘦得不成人样儿,从上往下看大大的脑袋几乎将身子挡完。
娇娘蹲下抚摸他的小脸,吵闹的孩子安静下来,眼神有几分害怕但不躲闪,睁大眼定定地看着她,眼神清亮,灰白的小身板挺得笔直,像一颗小小的乔木。
“南有乔木,向阳而生,就叫他南乔吧,小名乔乔。希望他能像秋鸣山中乔木一般,风吹不倒,雨淋不坏,虫蚁毒蛇都害不了他,平平顺顺长大。人心向善,乔木向阳,不蔓不枝,不生邪妄。”
亲爱的小孩,愿你能如这秋鸣山中乔木般,笔直坚毅,风雨不屈,茁壮成长。
刘大姐听完一愣,她随口一句,本想让林秀才给起个便宜好嫁的男儿名,不想林秀才却正经给老四起了个女子般意味深远的名字。
“好名字、好名字!乔乔快谢过林秀才!”
刘夫郎一把将小男孩按在地上,押着给林晏娇磕了七八个响头,又找来木炭草纸让娇娘将名字写在草纸上。
“等乔乔长大,我便去找人教他认,好歹让他学会写自己的名字。省得像我一样,一辈子不识字”刘夫郎说完鼻子一酸又是要哭。
娇娘赶紧告诉刘夫郎她们一家就在宛平城中,他进城卖货可随时来客栈探望春儿,这才好歹将一屋子大大小小的哭声劝住。娇娘拜托他照看山上祖坟老宅的事,刘夫郎也一口应下。
“东西都收好了,别落下啊。”老爹坐上了牛车还忍不住叮嘱,他回头看着院子里的青瓦石台,眼眶突然含满了泪。
终究是不舍。
“都收好了——”春儿和平芝齐声答到,相视噗呲一笑。
孩子的脸上没有离别愁绪,叽叽喳喳地说着宛平城里的玩乐,没有留恋,皆是向往。小肉球也跟着他们高兴,手舞足蹈咿咿呀呀。
林晏娇拉着云景坐下,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这住了三年的秋鸣山——
久雨的秋鸣山云积雨厚,已落雨多日,今日才止住了雨堪堪见阴。
就在林晏娇回头的刹那,厚重的云层间突然漏出了一线天光,一束金光如利箭破云而出,瞬间点亮了整个天空,是朝阳,是晨曦,是希望。
两人眼眶微热,静静望着远处,感受着山野间天地之力的震撼。
“出发咯——”
车夫一记长鞭,牛车载着一家老小,晃晃悠悠地驶出了秋鸣山。
颠簸一日到客栈,周账房已早早在门口候着了,“东家,我已按您的吩咐,找来了三个厨子,都是城里掌勺多年的大师傅。一位姓张,一位姓陈,还有一位姓周,都住在咱客栈附近。”
“行,叫她们明日一早过来吧。”
第二天试菜,周师傅做的鲜椒鱼和陈师傅的干煸茄子鸡不相上下,皆是麻辣鲜香,色香味俱全,吃得人满身大汗,大呼过瘾,正适宜宛平城闷热潮湿的气候。但林晏娇长了个心眼,将与周账房同乡的周师傅好言送走,留下了陈师傅。陈师傅还带了一对双胞胎小徒,哥哥百里做白案,弟弟百瑶做打荷,林晏娇叫兄弟俩住进店里帮忙杂务,给师徒三人一年五两银子。陈师傅一听林晏娇解决了兄弟俩的吃住很是高兴,连娇娘让她抽空教春儿平芝几道硬菜也满口答应。
家里的人越来越多了。
九九重阳,林家客栈挂牌开张了。大门上“林氏客栈”四个大字金光闪闪,还是郡学训导周先生带着林晏娇去拜会山长陈培清得来的。山长笔墨浑厚有劲,力透纸背,用来做牌匾再好不过。牌匾右下角“陈培清书”几个小字,也昭示了东家的官家身份,可不是一般宵小能来惹事的地儿。
不止郡学书院山长的题字,还有卢照邻她老娘卢知县、王云薄长姐王巡抚、孟怀陵母亲孟大善人、朱淮炳小姑姑朱安抚使司同知,纷纷遣两三个小吏或军士送来开业大吉的花篮或字画,看得围观众人咋舌。
达官显贵都送礼,周围的街坊自不肯落下。大大小小的商铺门店送来的彩旗装饰将门脸挂得五颜六色,飘红带紫,甚是好看。有些小商小铺送不起锦旗的,塞几包红枣鸡蛋,云景也不嫌弃地收下,只道是街坊邻居的一点心意,依旧好言相送。众人皆道林家主君心善,怜惜贫家小户,不像那些个官家主君,个个拿鼻孔看人,听得林晏娇偷笑。
当初那头秋鸣山间沉默寡言,怕人怕生的豹子,也终于学得了一些人情世故,能像个当家主君一样长袖善舞,交际应酬了。
“林晏娇!”王云薄将胸脯拍得砰砰响,“看看这满街的花篮牌面,够不够排场?!够不够你尾巴翘到天上去的?!”
“谢过王军长!”林晏娇甩长衣袖侧身半蹲戏谑行礼,“王军长今日穿得如此周正,真是一表人才,仪表堂堂,亮瞎了众人狗眼!小生若有弟弟,定要被你迷得非君不嫁,生死都要配给你才可!”
“哈哈哈,那就只恨你老爹走早了,没多给你生几个弟弟,咱们好结个亲家!”
两人张口就来的几句胡话,一旁的云景听了眼色一暗。
学生们一通嬉闹,将周先生也逗笑了,“你们这帮插科打诨的浑球,进了门不先贺喜说几句吉祥话,倒先胡乱攀起亲家来了。”
周先生没有真生气,仍是乐呵呵的。海棠色香云纱长袍衬得人清瘦高立,如山顶松柏。娇娘是她最为疼爱的学生,同她当年一样出身贫苦却天资聪颖勤奋好学,待师长也格外敬重,没有那些名门子弟的习气,她怎么看怎么喜欢,满眼都是慈爱。
周先生发话,学子们自然乖乖跟林晏娇贺了喜,娇娘也引她们去了上座,让主君云景亲自来给她们沏茶。
周先生接过云景沏的茶,“娇娘,今年岁考定在腊月初八,你可有准备?”
考中了秀才可不是一劳永逸的,有秀才功名的人每年都有一场岁考,依考试成绩分为六等:禀生和增广生有赏银,第一等的禀生还有一年二十两的火钱供养,但禀生和增广生的人数都有定额,一郡五十人不得随意增加;三等的附生则无赏银供养,四等以下有罚,不过到底是郡学,顶多罚抄些书目,不会太过苛待。但即便是郡学的学子,若是考了末等,秀才的功名依旧是要被罢黜的,除非年过六十才能免岁试。
原身便是这楚安郡郡学中最年轻的增广生,也难怪师长偏爱。
林晏娇恭敬答道,“先生厚爱!耕读一日不可废,学生自是省得。”
周先生点点头,“我听说你还帮王先生抄些书目贴补家用,好孩子,书院今年还剩下三位禀生的名额,你好生准备,考上禀生家中也多一份生计。”
秀才们参加岁试都是要禀生作保的,故禀生们不止书院那每年二十两的银钱,每年作保都能赚个百八十两银子。宛平城虽是楚安郡首府,城中普通人家一年开支也不过十一二两,而玉斗这种穷山村里三四两银子就够一家老小十几口嚼用一年,算得上顶好的生计了。
林晏娇低头,“学生省得,必不叫先生失望!”
这原身的天赋值开得有点高啊,林晏娇感到有点压力。
周先生又勉励了众人几句,一席酒宾主尽欢,林晏娇和云景二人将她们一路送到巷口,才依依不舍离去。
而卢照邻依旧没有来,云浮青在林家客栈逗小肉球逗到小家伙吃完饭闹觉,也一直未等到她来。清贵公子望穿了秋水,也望不来心上的那个人,只得悻悻然离去。
这家伙怕不是出事了吧?好歹丁忧三年卢照邻照顾过她许多,林晏娇打定主意等郡学那边安定了,便去卢家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