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读书人的反击
林晏娇恭谨拱手,“娇娘怎敢有怨?自幼家母便时时向娇娘讲当年她落难来了玉斗村,村中如何收容她的情形,我林家上上下下,全是凭了玉斗村的善心,才能保住一条性命,如此大恩,娇娘时刻铭记在心,如何敢忘!”
反pua的秘诀就是,调子比对方起得更高。只要你占据道德至高点了,你便无敌了。硬怼固然一时嘴上痛快,却是给人落了话柄,撕破脸了。
她再不提春儿被刘二秀推落水一事,丧子之痛也闭口不言,更不揭破村长纯粹是因为刘旺被刘氏一族撵出族门不管了,村长才不再要林晏娇掏五两银子作赔偿的事实。
村长既不想得罪刘氏一族,也不想放跑林晏娇这头肥羊的心思,昭然若示。
林晏娇再一礼,“自母父过世后,娇娘彷徨无依,诸间大事,皆唯村长大人定夺,您于娇娘,可谓是如父如母,恩同再造。”
她咬文嚼字起来,读书不多的村长开始有些听不懂了,只能装作和蔼。“嗯,你向来是个好孩子。”
林晏娇忽悲痛欲绝,半跪在地。“然村长温良慈爱,少有严厉,以致娇娘正业废除,迷途不返!”
村长吓一跳,秀才娘子见了县令都不跪不拜,她哪里受得起?连忙将她扶起,“此话怎讲?”
娇娘也不是真跪,村长一扶,她就顺势而起。
“昨夜家母托梦,大斥娇娘玩物丧志,忘乎根本,不仅枉读经典,不事诗书,更逆背母意,大为不孝!自母父亡故后,娇娘孤身一人,仓皇失怙,又急急成亲,结婚生女,自此便陷落温柔乡中,娇夫稚女,温炉暖灶。不知今夕何夕,更忘却了当年的宏图壮志,家业传承!”
村长被林晏娇一连串的四字成语绕晕了,只能堪堪回一句,“你懂事了便好。”
林晏娇摇头,更语意激昂。“今安西王起兵作乱,圣人不宁,致我大昭万室,稚子幼女,惶惶不安!吾辈知书受礼之人,正当殚精竭虑,出力务尽,报效朝廷,方不枉受君王之恩,圣贤之礼!然温柔乡,英雄冢,娇娘已泥足深陷,致椿堂萱亲于九泉之下,心如灶火中活鱼,灼灼不得安宁!”
村长早被林晏娇一连串的之乎者也砸了个晕头转向,半句听不懂!只在开头听得一个安西王作乱,接着林晏娇一口一个“圣人”、“朝廷”,吓得她纵是听天书也得正襟危坐,不敢怠慢。
“为点化不孝女娇,家严不得已化刘旺家外戚黄四郎之手,推养子林正春入河,不惜背孽世之债,以害命之凶,警示其女;然娇丝毫未减,家严又借洗衣众夫之口予以娇辱,至令夫君不测,痛失其女,以丧女之痛,令娇心神摇曳,家严才终得入梦,怒斥不孝之女,不事君恩,枉读诗书!”
“娇虽偏居秋鸣山之下,明诗书之礼,受圣贤之训,箪食瓢饮,莫非天恩。自当励精图治,发奋诗书,以微薄之才,解圣人之忧,虽虫蚁之微而不当有所懈。而今孝期已满,娇当归郡学以继学业,家严万千叮咛,需以读书人之气度,以天下为己任,力学精进,济世安邦,万不可再陷温柔乡中!娇若不从,唯恐家严家慈,虽九泉之下,死不瞑目!”
林晏娇语毕,垂首一礼,村长连忙拱手对拜。
铿锵有力的策论她听不懂,但说刘旺家黄四郎推春儿入河与丧女之痛,村长可是听得清楚,她叹了一口气,“你终究还是记恨刘姨。”
“娇娘不敢。”林晏娇对村长还真谈不上什么怨,说到底,村长不过是不愿为了她这个空有功名的穷秀才得罪刘氏一族罢了,算不得什么大恶。刘氏一族放弃刘旺之后,她的确没有追着要林晏娇赔那五两银子。而不愿唯一的秀才兼捐银大户林晏娇脱籍,也是一个村长想有所作为的私心。
刘氏族长身为一族之长,庇护族人理所应当,纵使刘旺再混账,也是记下刘氏一族名下的人,职责所在不能不管,刘氏长老们也皆是如此。
玉斗村山高水恶,积贫积弱,能吃上一口白米饭的,就算有钱人家。几岁的小儿被嫁掉,难产而死;十来岁的女孩死在山里水里,只为一口吃食。哪家哪户不是生十个八个孩子,能活下四五个便算好的了!
每逢饥年,卖儿卖女之事更是司空见惯。他们眼见着林家因有个会誊抄的秀才娘子和猎户出身的夫君,穿着体面,天天吃肉,竟还养起了两个下人,双眼如何不恨得通红,心头如何不恨得滴血?
她想起勾引她不成,便撕开衣服四处哭诉受了她侮辱的刘旺家夫郎;想起日日围着春儿贪他的零嘴童玩,却指使堂兄将春儿推下河淹死的刘二秀;想起来她家大鱼大肉地吃席,却抓到机会就阴阳怪气贬损她夫君,害死二宝的洗衣郎们。
这便是平庸之恶,攀附不成,便要下手去害。
管你待她好不好,纵使完全损人不利己,也要图心头恶意得逞的畅快。
唯有自身强大,才能护佑家人,不受欺负。
村长见林晏娇去意坚决,纵然一脸遗憾,还是去书房取出林家户帖。林晏娇将户帖收入怀中,谢过村长,便转身离开。
她不是原身,对玉斗村并无太多眷恋,唯独对屋后的秋鸣山依依不舍。
时值深秋,秋鸣山不愧秋鸣之名,还未入山便得闻山中鸟兽啾啾。林晏娇抬头看着山林深翠,提起衣裙沿石阶一步一步往上走。
“姐姐!”春儿抱着小肉球探出头来,“小肉球你看,你阿娘回来了!”
“娘、娘!”小肉球奶呼呼的小手乱挥。
林晏娇拧了一把小肉球莲藕一般白生生的胳膊,“你景哥哥可醒了?”
“未曾,哥哥一直睡着。”
“娘子回来了。”老爹在院中收罗着大包小包,正咬牙将一个包裹用布条狠狠扎紧。“牛大姐家的车晌午后便来,我叮嘱过黎叔只留些许常用的衣裳物件,冬衣大件都打包好在这儿了,车一来就让平芝送到客栈里去。”
“不必留,”林晏娇抱过小肉球,“老爹,你将东西都收好,咱们今天就搬。”
“今天就搬?!”
“嗯,今天就搬,这玉斗村不能待了,趁早搬去宛平城吧。”林晏娇望向厨房,“老爹你跟黎叔说一声,晌午少做点菜随意吃两口,东西收拾好,别落下了。”
老爹咋舌,又不敢多言,正要抬脚往厨房去——
“不能搬!”一个身影“啪”地推开房门,披头散发,只着内衫。
“景哥哥!”林晏娇赶紧将小肉球还给春儿,“怎么穿这样就出来了?仔细吹了风。”
云景死死掐住林晏娇的手腕,力道之大直接掐出了一圈红印。
“不能搬咳、咳咳!”
“快进去罢,待会儿又着凉了。”林晏娇看他咳嗽便眼圈发红,“景哥哥,你都被那些奸人害成这样了,这玉斗村哪里还得待得下?”
她小心将他扶到床上,一下下拍着他的背顺气,又转身唤。“春儿,你哥哥房里的东西可收妥了?”
“还没,方才哥哥正睡着呢,我这便收。”春儿塞给小肉球一个铃铛打发她自己玩,打开衣柜将衣物一叠叠抱出来往箱子里塞——
“住手!”云景挣扎着起身大喊,“放回去,不能收!”吓得春儿一抖。
“景哥哥!”娇娘将他按回去,“你做什么?病糊涂了?咱们不说好了搬去客栈吗?”
“早一些搬去,早早把客栈收整出来开业,岂不是更好?”
“妻主,不能搬!你三年热孝未满,现在搬走,白白落人话柄!”
“你已在玉斗村丁忧三年,不差这两个月!”
“难道就要在玉斗村任人欺辱吗?”林晏娇心中悲愤,“咱们没有家族长辈可依仗,村长只管平日收钱,一遇事根本不愿意站在咱们这边,连刘旺这种泼皮都敢欺负到咱们头上,还有前几日”
她捂住嘴,心脏仿佛被屋后那座小小的坟捏住,痛得无法呼吸。
“咱们今天就搬!我一天都不放心你们在这玉斗村!”
“不行!你丁忧未满就离乡,今后有心人冠你一个不孝之名怎么办?不能搬!”
“景哥哥!你怎如此固执!”娇娘急了,“如今咱们势单力薄,在玉斗村无人相帮,去了宛平城,至少还有卢照邻这个知县之女和我郡学中的恩师同砚们照拂,隔壁还有云浮青家作邻居,出什么事至少能说一声。宛平城大户众多,咱这个小康之家也不再招人眼红引来祸事,如何不好?”
云景也是气急,“你断了学业在玉斗苦耗三年,不就是图一个守孝三年的名声,一搬走全废了!”
“我不在乎!什么都没有你和宝宝重要!”娇娘气得跳起来喊。
“你自毁前程!”云景气得指着她大骂。
春儿扒在门口,吓得大气不敢出。这两人成婚三年,日夜黏在一起,何其恩爱,今日竟跳起来指着对方鼻子怒骂!
末了终于弱弱地开口,“…车…车来了……”
云景狠狠盯着林晏娇开口,“春儿,你们要搬只管将你们的家事往车上搬。”
“我不搬,我决不走!”说罢一把将林晏娇推出去,将房门重重落下!
春儿像父母吵架的可怜小孩,无助地望向娇娘,见她鼻孔喷气,重重地哼一声。
春儿立马吓得一溜烟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