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这世道很坏
哗啦哗啦的雨落在青砖黛瓦上,不住地顺着翘起的屋檐往下流淌,站在楼上也只能看见有三两户人家挂了几盏红灯笼,聊作几点装饰。遥远的青山上盖着纯白的盖头,陪着深色的云朵将行安的景色遮个七七八八。
王暄把外衣脱了下来,罩在阿蛮的头顶,二人大笑着一鼓作气从屋檐下跑到了湖边,船夫不知道去了哪里躲雨,也许已经喝了七分醉,梦里到了温柔乡。
二人悄摸选了一个有顶的乌篷船,趁着大雨做坏事,解开绳索往湖心去了。
王暄被淋成了落汤鸡,幸好生得俊俏,纵然如此还能看出俊俏贵公子的模样。阿蛮觉得他的身体素质应该不错,不然上回中了毒,哪能这么快就跑出来。
他摸了摸鼻子,心中颇有些后悔,第一次独处怎么好带着姑娘雨天来划船。汝阳是偏北了些,他第一次来南方也失了分寸,忘却沈姑娘是在行安长到大的,只怕对划船这项活动厌倦了。
阿蛮像看穿了他的心中所想,浅笑着解释道,“我从小长在乡下,也不是日日能看见这样的好天气的。回到行安,也鲜少有好友约我出来赏玩,这还是我第一次划船。”
她促狭地加重了“好天气”的读音,打趣王暄的口不择言。
他虽然要好奇沈三为何没有同家人住在一起,但现下显然不是个好时机,他上回已经写信回汝阳了,芸娘没阻止他一门心思的单恋,只说了要问问王昀的看法。
王暄想起他哥,心里就一阵发憷,外人都说汝阳王郎如玉君子,嫁女当嫁此君,谁又知道他教训自己的时候下手多狠,上回落水不仅没得到安慰,大哥甚至还叫福禄揍了他一顿,屁股疼得好几天都没能坐椅子。
王暄和他哥是不同的类型,五官极其俊俏,一双眸子明亮有神,唇若涂朱,怎么看都是翩翩少年郎,只可惜王昀珠玉在前,就少有人注意到王家五郎。
不过他也不甚在意,只要沈三姑娘注意到他就好了。
无边的雨水直直落了下来,砸在棚顶,发出闷闷的响声,也飘到了攀在桥墩的绿植上,阿蛮不知道它叫什么,只能看见它无助地在风雨中飘摇。
二人陷入了漫长的沉默,阿蛮把目光放到了湖面上,她探出手去摸冰冷的水,还有寥落的浮萍枯叶。
王暄始终注视着她,久久才垂下眸子,心里莫名地泛起酸楚的感觉。
江南的雨这么凉,把他的心也浸冷了,意气风发的王家小公子也开始担心能不能博得心上人的欢心。
“沈小姐,我”
阿蛮从自己的世界中惊醒,疑惑地看着他的脸又慢慢红了,像只熟透的虾子。她疑心是不是这场雨又把他淋坏了,王使君又要恨死她了。
“行安嫁娶有什么礼节。”
他简直想把自己的舌头咬掉,果然在心上人面前就开始胡言乱语。
阿蛮没转过弯来,她泛善可陈的前半生里极少见到这些大场面,上一回长姐沈令瑛出嫁,还是在京城舅舅家里完成的礼节,她自然没见到。
第二次就是她的及笄礼,办得也就马马虎虎,与名门贵女的席面相比差远了。
她支着胳膊撑住脑袋,郁闷地叹了口气,这污七糟八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她今天做男子打扮,行为又难得的稚气,颇像为功课发愁的小郎君。
王暄悄悄伸出手把她发髻上的枯叶摘了去,阿蛮身形一动,他的呼吸一窒,幸好她只是活动了下僵硬的腰身。
“使君这趟来行安是游历吗,汝阳应该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去做吧。”阿蛮揉了揉眼睛,开始反客为主地打探起他们这趟行程的目的。
起初王昀是真的认为张老爷子不久于人世,后来又收到来信说这是场计谋,便带着王暄来行安过冬,还看了场好戏。
“我们过几日便要回去了,汝阳可没有这样的好风景了。”他意有所指。
船越飘越远,王暄说了许多趣事,阿蛮笑得肚子痛,没想到看上去不苟言笑的王使君还做过这么多傻事。
二人闲谈间到了湖中心,天完全黑了下来,浓得像墨块,化都化不开。幸好岸上的灯一盏一盏亮了起来,指引他们回家的方向。
早在廊下避雨的时候,王暄的衣服就湿透了,难为他要保持风度,硬是咬着牙没打一个哆嗦,实际上脸都冻青了,不过灯火昏暗,阿蛮也没察觉。
他偷偷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指关节,从怀里拿出自己买的桂花酒。
“沈小姐,要不要尝尝今年新酿的桂花酒。”
阿蛮将自己的衣裳下摆绞干,摇了摇头,这酒只有一壶,自己要是尝了,那王暄就没得喝了。
王暄仰头喝下,果然是江南产的酒,舌尖传来丝丝甜味。时候不早了,尽管他还想再和阿蛮多呆一会,但未成婚前总不好在外面多逗留的。
湿漉漉的靴子踏在青石板的时候,阿蛮的心情已经大不相同,王暄这个朋友她很喜欢,不过只有几天的友情让她很惆怅。
他们在船上放了一些钱,当做租借乌篷船的资金。船夫酒醒之后还以为有好心的田螺姑娘白送了钱,真是天大的好事。
分岔路口,王暄神色认真地看着阿蛮,眼睛亮晶晶的,让她想起村长养过的一只小狗,黄黑的花纹,很可爱。
“沈小姐等我,我会去找你的。”
她也郑重地点点头,一瞬露出一个俏皮的笑容。
阿蛮绕路去街上买了一串糖葫芦,吃得满嘴都是糖屑,摸遍了全身的口袋,只找到当初王使君给她的那个白帕子。
她心虚地掏出来擦了擦嘴,他们还会在行安再呆几日,这帕子也不急于一时还,还是等下次。
街上最直观的感受是,白天的时候大家都不出门,到了晚上才借着夜色出来觅食、做生意,路边还有不断巡逻的庆王私兵,大家都对其讳莫如深。
阿蛮借着买东西,和摆摊的小哥聊了起来。
那小哥对此颇有微词,说起来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这些蛀虫吃光了国库还不够,还要来搜刮民脂民膏。”
“隔壁的老伯已经好几天没来了,家里最后一缸米都被他们拿走了,全家人都在等死!”
“你看那寡妇的女儿被抢走了,现在还没回来,只怕是九死一生喽。”
阿蛮皱起眉头,“没人管管吗?”
小哥呸了几声,“管什么,谁来管,他们全都蛇鼠一窝,狼狈为奸,全部都是烂人。沈县令的女儿及笄礼,我们村的孤寡老人都要被逼着送礼,不送就打,哪有这样的王法。”
他没察觉到身边的人异样,兀自地发泄自己的不满,“我儿子在家里病得喝不下稀粥,怪谁,当然怪我这个没用的爹,大夫被庆王随便杀了,我怎么就没救下他来,我该随着他一起死了。”
阿蛮的脸色一白,她从没想到自己的生辰礼竟会沦为便宜爹的敛财工具。她失魂落魄地摸索全身的口袋,最后只找到三两个铜板,手忙脚乱地掉到了摊子上。
小哥抓起来还给她,“你的钱掉了。”
“不,不,给你,我只有这么点钱了。”
小哥拧起浓黑的眉毛,疑惑地看着这个失魂落魄的姑娘,嘴里着不知道嘟囔什么。
阿蛮感觉有一只手紧紧揪着她的胃,让她食不下咽,几欲呕吐,她捂着嘴,硬生生地把那串糖葫芦咽了下去,多少人为了她这口甜食死去,她今晚掏出的几个铜板上又沾了多少人的鲜血。
巷子里传来颤抖的求饶声,“官爷,官爷,我今天就赚到这么多钱,全都在这里了。您行行好,抬抬手,就当放小人一马。”
官兵抬手就是重重的一个巴掌,冷笑了几声,动作粗鲁地从这人的衣服内袋里翻出了一吊钱,“放过你,谁来放过我?当初说好上供的,你就拿这么点东西来糊弄我?”
那人被打得牙齿出血,将嘴里的血沫吐了,扑上去就抢,声音里充满了慌张,“官爷,我老婆今天要生了,我得拿钱去请产婆。”
“滚!”
“官爷,你可怜可怜我老婆,我们全家给您当牛做马。”他死死抱住那官兵的小腿,任由自己的膝盖在地上磨得血肉模糊。
官兵显然被缠得不耐烦了,随手将那人往墙根一甩,“咚——”一声,巷子里瞬间便没了声音。
“王四?王四?”官兵慌了,他只想要钱可不要命,“王四,你这老小子别装了。”他伸脚踢了踢地上的人,却没得到任何回应。
他探了下王四的鼻息,吓得跑了出去,横竖天这么黑,谁能知道是他杀了人。
听到一切的阿蛮腿一软,顺着墙根坐到地上,捂住嘴无助地哭了起来。茫茫天地之间,她才觉得自己的爱恨情仇是多么渺小。
无助的产妇躺在草席上,渐渐的进气少,出气少,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一直盼望的丈夫已经死去了,不过很快,他们一家三口就能团聚了。
充满希望的春夜,多少花朵一夜之间绽放,又有多少穷苦人饱受折磨地死去,他们不明白,为何是不要钱的春光,却不能同样公平照到自己身上,难不成老天爷也将人分为三六九等,他们只配做下等的畜生。
阿蛮觉得那灼热的血液无形中溅到了自己的身上,任她洗脱了一层皮,也无法祛除心中的恐慌。
谁是王四?谁都可以是王四。
今天她叫沈意浓,家中薄有财产,甚至还能剥削其他人,明日未必不会成为其他的盘中餐,为了一吊钱,苦苦哀求。
她也是王四,她惊恐地意识到这一点。
这世道很坏,似乎还要继续更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