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二小姐来了
那日阿蛮收拾好之后,已经快天亮了。
“姑娘,先睡吧,明日有事会有人来唤你。”
初蕊把烟紫色的床帘拢上,随手点燃了小机子上的熏香,驱散了屋子长久没人住的陈旧的味道。
阿蛮颇为紧张地吞了吞口水,艰难地嗯了一句。
脑子里还在回忆刚刚沐浴的香汤,上面撒着应季的干花,神仙妃子来了也不过是这待遇。那澡豆不知道加了什么香料,好闻得紧。
就连现在身上穿的小衣比她前十二年穿的任何一件衣服都要好。
她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细软的头发和枕头摩擦,发出一点细微的沙沙声。
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沈县令会把自己叫去说些什么。
按说无论是自己还是村长家,都身无长物,这些贵人能图谋些什么呢?
总不会是想纳自己当小妾吧,阿蛮打了个寒颤。虽说这府里已经是滔天的富贵了,但比起糟老头子,她还是更属意年轻的小郎君。
自己虽然生得算是普通,但那是在顶级大美人的衬托下。阿蛮觉得要是再普通良家女子中,已经算得上是上乘了。
她的后脚跟很粗糙,而且春天到了,更加干燥,她略一翻身,脚就在柔软的床单上划出哗哗的响声。
要是真入了沈老爷的眼,那就只能安心留下来了。
也没什么不好的,她来的路上已经听说了,老爷待西院的苏姨娘极好,赏赐的东西跟流水似的。
自己要是也能做到那个地步,那攒出个几十两岂不是小意思。
要是有钱了,她就把二郎接到城里来,给他请全城最好的老师,也把村长请过来,就是不叫于氏,气死她。
想到这些,阿蛮心满意足地睡了。许是梦中这些事情都成真了,营养不良的小脸上露出甜蜜的笑容。
被排到今日守夜的小红和小翠不约而同地打了哈欠,“你说咱们不会永远都在这里服侍吧?”
小翠的干妈是张妈妈,她只要说两句好听的,随时都能换到大小姐院子里过好日子。
一是大小姐沈令瑛虽然瞧着冷冰冰的,但待下人都是极好的,从没有打骂过。
二是顶多再过几年,她就要嫁到京城了,野心大的小丫头们都在筹谋调到大小姐的院子里。
要是能跟着去京城,最差都能配给皇城的小厮,要是命好,说不定还能被小姐塞给姑爷当姨娘。
为了自己的后半辈子,傻子才不争。
小翠被这么一捧,得意洋洋起来了。
“谁叫我有这么好的干妈呢?唉,真不知道苦了谁,要在这院子里服侍,半点油水都捞不着。”
二人在外头说话,里面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小红鄙夷地撇撇嘴,心下暗忖,说不定张妈妈这几天就退了呢。上次她无意间听见二小姐和夫人说张妈妈老迈怠惰了,不如早点放出去。
她这还是美化后的,二小姐的话还要更难听。都说大小姐是冰雪美人,那二小姐就是十几年的陈年老冰,里面冻着最毒的曼陀罗花。
又冰嘴又毒。
那这么说来,她还挺期望这屋里的和二小姐对上的。
乡下野丫头和骄纵小姐,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乱子。
难得睡到这么柔软的床,阿蛮睡到昏天黑地,最后还是被来查看情况的初蕊叫醒。
她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眼前的人一会变大一会变小,还打着圈在她脑袋边叫唤。
阿蛮下意识地以为自己还在于氏家中,她没好气地回嘴,“叫什么,有什么好急的,赶着去投胎。”
小柳和小青倒抽了一口凉气,初蕊姐姐虽然是下人,但府里的主子们都没这么和她说话,这新来的怎么敢。
初蕊手下也没客气,她昨晚刚从夫人那里领了教导三小姐的任务,算她半个老师。
她在床边立了一刻钟,见床上的人还没有反应,耐心瞬间告罄,转身走出卧房。
阿蛮在床上醒了会神,才渐渐缓过神来,自己现在是在沈府,那刚刚叫自己的人必定是沈府的丫头。
一瞬间的惊慌席卷了她的心,不过自己现在已经身处沈府了,还能再把她赶出去不成,岂不是让周围人笑掉大牙。
何况,她日后是要做姨娘的人,还能因为起身的事情怕了一个丫鬟不成。
想通了其中的关窍,她决定躺在床上装死,这么舒服的床铺不睡白不睡。
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靠近床,阿蛮没在意。
谁知道,初蕊去而复返,去井里打了盆冷水,一滴不剩地全浇在阿蛮脸上和被褥上。
“咳咳——咳——”,她惊恐地跳了起来,口鼻里进了不少水。
“你疯了不成!”
阿蛮没想到,一个婢女竟然胆大到如此境地,偌大个府里竟没人教她们规矩。
早春的中午不算很冷,但井水凉彻心扉,偏门又开着,一阵阵的风直吹得阿蛮发抖。
初蕊静静地看着她愤怒□□的模样,白净的面庞没有露出一丝情绪。
房里的小丫头哪见过这种场面,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只好偷偷用余光觑着她们。
“怎么还不去收拾一下,姑娘喝水撒了,你们就这么干巴巴地看着不成。”
小柳最机灵,听懂了这是初蕊姐姐在给对面的人一个下场的台阶。
可阿蛮并不想接这个“恩赐”,她算什么东西,泼了她一盆水还要自己顺着她的台阶下。原本被叫醒就让她心情不爽,谁知道还有这等幺蛾子。
她皮笑肉不笑地把沾湿的被子往地上一扔,“你们就是这么照顾老爷的人的?”
老爷的人?
怎么听上去怪怪的,小青艰难地动了动自己的小脑瓜,也没想明白是哪里出了错。
但初蕊听明白了,门口的老婆子们也听明白了,当即窃窃私语起来。
她心下暗骂张妈妈那个蠢货把事情搞砸了,根本没必要隐瞒的事情非要故弄玄虚恶心人。
“你们都出去吧,顺便把门带上。”
阿蛮见她竟然摒退下面的人,莫不是想对自己下毒手,她从前在馄饨店老板那里听了不少大户人家的内宅阴私。
她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自己了,是夫人想害自己,还是苏姨娘看不惯?
这厢她在那里胡思乱想,初蕊已经握住她的手,强行拉到圆桌旁边。
阿蛮条件反射般地想站起来,却被对方铁钳似的手掌强硬地按住。一阵剧痛传来,她感觉自己的肩胛骨几乎要在绝对的力量下面化为齑粉。
“姑娘,还请就坐。”
初蕊的脸上丝毫没有捏痛别人的愧疚,反而一脸淡然。
她对这个丫头简直恨得牙痒痒,“你这是在干什么,信不信我告到老爷面前。”
这种程度的威胁就像毛毛雨,不,一阵风,说过了就当屁放。
初蕊淡定地给她倒茶,“奴婢初蕊,是夫人的婢女,也是这次派来教导三小姐的礼仪先生。”
阿蛮没有思考,骂人的话脱口而出,“什么劳什子礼仪先生,就你也配?”
话说出口之后,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三小姐。
沈府三小姐?
莫不是在说自己?
初蕊看见她的表情后满意地松了手,任她一人独自消化。
“你怕不是在骗我!你怕不是在骗我!”
这个惊天大消息让阿蛮的大脑停止思考,自己是沈府的三小姐?是沈县令的女儿?
那他们怎么这么多年没来找自己,任凭她在乡下受苦,为了几个鸡蛋和于氏打得头破血流。大姐和二姐却能安然享受这么好的生活,到底是为什么。
阿蛮忽然觉得很荒唐,没有全家人高兴地围着她流泪,没有源源不断的赏赐,没有父母长姐的问候。
这个想法像一根尖锐的刺,在她的心里狠狠地刺了一下,她的双手紧紧握成拳头,最后缓缓松开,叹出一口浊气。
罢了,兴许是事务繁忙,这么大个家业需要有人支撑。
随即阿蛮的心中一阵恼火,刚刚她大放厥词的时候,整个屋子的人都听见了。这个丫头现在才来提醒她做什么,没得叫人恶心。
“你说的可是真的?”
听到她这么说,初蕊轻笑一声,手上的动作却没停。
“姑娘要是不信,大可去夫人面前问问,要是还不信,就去问问老爷。”
阿蛮狐疑地看着她,“你说我是大人亲生的女儿,那他怎么还没来见我?”
初蕊静静地看着她,丝毫没有被她天真甚至有些愚蠢的话语激怒,眼神中充满了怜悯的意思。
是啊,这位新回来的三小姐和夫人年轻的时候多么想象,一样的充满活力,天真无邪。只可惜,夫人她
“小姐是认真的?父亲来见女儿传出去怕不是要叫人笑掉大牙,不过别人会体谅小姐从乡下回来的,粗野也是正常的。”
听到这话,阿蛮震惊地抬起头,“你是疯了,怎么敢这样和我说话?”
之前都瞒着自己,害得自己丢了面子里子,现在又拿出大丫鬟的气势恐吓她,当她是吓大的吗?
初蕊秀气的眉毛这才皱了起来,于氏真是害人匪浅,好好的姑娘养成这副鬼样子。
“夫人派我来教礼仪,在没教好之前小姐不得踏出这个院门。”
阿蛮“腾”地站起来,眼睛里的火星子都快冒出来了,似乎是为了和她对着干,阿蛮握住圆桌边,连细瘦的脖颈都浮现了青筋,用尽吃奶的力气掀翻了桌子。
“碰——啪——”
实木的台子就这么倒在了地上,磕断了好几个边角。莹白的陶瓷茶盏碎了一地,滚烫的茶水冒着白汽。
“初蕊姑娘没事吧?”
外面的婆子听见里面的声响,关切地问了几句,不过还记着她刚刚的吩咐,不敢随意地推门进去。
“没事。”
她快意地看着清秀的少女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展现自己的丑恶粗鄙给她带来一些不可名状的快感。
你看,我就是这么烂,这么野蛮,被吓到了吧。
没想到,初蕊并没有对她说什么,一言不发地把带倒的凳子放正,又拿了簸箕笤帚把破碎的陶瓷扫好。
“你在这里充什么好人?”
阿蛮在宣泄完自己的情绪之后冷静下来,一阵后怕袭上自己的心头,这沈家人到现在还没露面,不知道在想什么,不会是后悔把自己认回来了吧。
“三小姐多虑了,洒扫庭除本就是奴婢的职责。”
又是这副淡定自若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样子,一个婢女在夫人的教导下都能这么知礼节,自己白白荒废了十几年,福都让这些人享去了。
阿蛮还想再刁难她一下,就听见门外婆子通报道:
“二小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