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被满门抄斩的宠妃(17)
徽昭悄悄隐在暗处,并没有冒昧上前。
只几句话的工夫,二人仿佛终于商定了什么事情。那女人一下子委顿在地,哭声骤然变大,似困兽嚎啕,掺砂泣血一般。
那男人置若罔闻,兀自进了棚子。
片刻后,他拎着一个赤身裸体、瘦如干柴的男人出了草棚子。
徽昭眼力极好,远远便看到被拎在手里的那具身体气息奄奄,眼珠子却还在微微转动,分明还是个活人!
她的瞳孔紧缩,一时几乎要站立不住。
她心神大乱,正欲上前,手臂却被人攥住了。
是乔苓。
先前徽昭前脚出了院子,后脚便有人向乔苓说起了此事。
乔苓心道不好,当即便放下手中活计,前来追徽昭。
徽昭只偏头看了她一眼,又拔脚向前走去。
乔苓拦她不住,又怕此处动静太大,惹来旁人怀疑。她心急之下,竟直直朝着徽昭跪下来,压低声音哀求道:“将军……求将军顾惜大局,莫因一二不平事暴露身份……”
徽昭沉沉阖眸,并不看她,口中只说道:“我辈小心狷介,亦知有所不为而后可以有为。岂能囿于局势,顾后瞻前,反不敢行寸步?”
她提足大步向前,乔苓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只得匆匆起身,小跑着跟上去。
那麻衣短褐的男人虽瘦矮,动作却极麻利,三两下便将气息奄奄的男人装进破网。
徽昭眼见那男人就要消失在拐角处,便从地上拾起一粒石子,打向男人腿弯。
男人一个不稳,踉跄几步栽倒在地上。
徽昭快步上前,蹲下身解开破网,将网中奄奄一息的男人扶了出来。
那收人肉的贩子见此,摔得浑身酸疼也顾不得了,当即便不干不净地大骂起来,话语间还夹杂着些方言俚语。
那女人更是怯怯站在原地,哭声也不敢放,很是狼狈的样子。
徽昭服药日久,多少粗通一些医术。她简单为男人把了脉,又看向人肉贩子,厉声说道:“这人分明还有声息,如何能送到那等见不得人的去处?若尔速去,尚可保全。不去,我立时便将你扭送官府,请官爷辩辩道理!”
那男人走南闯北,见惯了阴私,自然不怵她几句威胁。他爬起身来,正准备教教这小子道上的规矩,便觉腿上一麻,再站不起来了。
徽昭又说道:“方才那石子击中了你腿上的麻筋,两刻钟后酸麻自会消解。若再纠缠不休,休怪我不讲情面!”
男人眼见事情已成定局,尤不甘心道:“是那妇人自愿将她夫君卖给我的!你做什么多管闲事?莫怪我没提醒你,当心日后跌个大跟头!”
徽昭头也不回,抱着那名濒死的男子进了茅草棚。
那妇人犹豫良久,一咬牙也跟进去了。
徽昭暗暗为那男子把过脉,看出他泰半已病入膏肓,药石罔顾了。她医术不甚精通,又请乔苓看过脉象。
乔苓几不可见地摇摇头,徽昭心中一沉,却半点不曾表露异常,只道自己原是大户人家的护院,主人家不日将迁居往扶风郡中,家中老人少人照应服侍,欲聘那妇人为侍女。
她又说主人心善,准允妇人在家中话别半日。
男人病重,眼睛早便睁不开了。他看不到徽昭的形容打扮,只隐约觉得眼前人态度和善,说话又温文条理,全不似他这等微末人家,心中便信了几分。
他时日无多,最放不下便是家中妻子。如今乍听闻妻子有了归宿,便似了却心头一桩大事,竟分毫不曾有疑。
那妇人也知徽昭好意,当即便跪下叩了个头,又揩去泪水,强忍着哀意跪坐在丈夫身边。
她明知男人看不见,依旧强行扯出一抹笑,与丈夫絮叨些过往的琐事。
不知过了多久,那妇人颤颤巍巍地探向丈夫鼻息,遽然崩溃嚎啕。
人肉贩子的麻筋早便解开了。他倚靠在门边,眼神复杂地看向棚内,半晌叹了一口气,便去拖男人的尸体。
徽昭没有阻拦,更知拦也拦不住。
贩子将十几个铜板留在男人躺过的地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妇人怔怔地望着那几个铜板,突然大叫一声,触壁而亡。
众人只一恍神的工夫,方才还活生生的人便已成一具尸身。
乔苓心中冷得厉害,强撑着不看徽昭,兀自为妇人收敛尸骨。女子气力小,她欲回府中唤人将妇人下葬,又不放心将徽昭独自撇在此地,一时踌躇竟不能前。
徽昭眼睫微垂,瞧不清情绪。几息后,她快步追上贩子,低声说了句什么,又将几颗银裸子给了他。
那贩子带着男人的尸身折返回来,神色极复杂古怪,他出言讥道:“生人生地也敢露白,尽费些没用的工夫!”
语调讥诮,话里却分明藏着几分关照。
徽昭微微一拱手,道:“入葬之事,尽托赖小哥了。”
语罢,她唤了乔苓一声,两人一并返回齐家宅院。
等进入客房,徽昭分别为两人倒了一杯茶,哑声说道:“原先我见几位先生不肯归家,只当他们近乡情怯……”
乔苓面有难色,踌躇片刻终于极艰难地说道:“先帝登基时,人相食之事便不少了。”
徽昭紧紧地握着茶杯,新沸的茶水将杯盏外壁皴得滚烫,她却仿佛感受不到似的,神色平静得半点瞧不出喜悲。
她垂下头低低笑了声,说道:“近乡情更怯,原来是这个意思。”
游子离乡数载,谁知道推开家门,看到的是活生生站在面前的人,还是一块块冷凄凄的牌位?
邻里隔墙相问,谁知道自己故友亲朋的尸骨,是不是曾进过其中某个人的肚子?
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茅草棚子里躺着的人尚未断气,家中亲眷便已经和茅草棚子外收肉的人谈好了价钱。
民生之苦,苦不堪言。
她眼前所见尚且如此,千万万黎庶面临的又是何等不堪的境地?
徽昭深深吸了一口气,字句皆艰涩:“我长于公侯家,自幼读的是圣贤书,又做男子教养长大,道理读过千千万万遍。书中写民胞物与、写己饥己溺,我便以为自己也懂得——”
“民生多艰”四个字,之于簪缨之家,更像雾里花、水中月,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徽昭惯居高位,即便最奔忙狼狈之时,也不缺钱粮衣食。这两年来,竟是头次见到这般景象。
恍若真真切切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狰狞且沉默的血。
乔苓被触动情肠,早便潸然涕下。
她时常往来五原、云中二郡,对当地百姓已算得多有恩济了。可世道如此,岂是凭寥寥几人之力便可转圜的?
乔苓先前拦着徽昭,既是不想她过早暴露人前,也是明知时势艰危人力难改,若贸然出手,反容易招致祸患。
人不患寡患不均,更何况穷山恶水出刁民。
可道理是道理,人情是人情。
那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不相干的物件。
那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
亲眼见此惨象,孰能无动于衷?
乔苓忽然朝着徽昭跪下,重重叩了一个头,再抬头时已然满面是泪,哽咽道:“妾冒昧,若君侯当真有整顿山河之期望,敢请君侯早做打算,使百姓蒙活……”
一句话尚未说完,她泣不成声,再说不出半个字。
徽昭将她扶起,沉默片刻后哑声说道:“我早前本有考量,如今再看,却似纸上谈兵,落不真切。眼下这等境地……”
庙堂高时绌举赢,江湖远赤地千里。
朱门里齿甘乘肥,野道旁析骨而炊。
剩下半句话哽在喉头,到底说不下去了。
她沉沉闭了闭眼,这才说道:“原先的计划当要改一改了。”
徽昭双颊微绷,说道:“我原来从不曾真正为生民立命,不曾为他们谋得半条活路!所行之事细细数来,与那等‘何不食肉糜’之辈竟没甚分别。”
她咽下一口茶水。茶水滚烫,从喉头燎到肺腑,未有半分冷却。
徽昭目光投向桌案上的天下舆图,说道:“可我不要空中楼阁的善!”
她一步一步走到如今,从未有悔。如今却觉得,先前预想的那些手段或许还可再激烈些。
执笏板者藏身大弊。
那弊端藏得深,等闲闹不到她面前来,险些让她将天下黎民百姓吐出的血沫子,错认成风流子鹤颈笔上的丹砂。
大弊不革,反罹其祸。
徽昭的目光渐渐幽深:“我在雍州经营多年,置办了不少铺面,颇有进项。如今我等又掌握着两国议和款,大可于周边郡县暗招人马,组建卫队。”
“我另外率人劫掠落单的班稷骑兵。届时我不在军中,还需仰赖嫂嫂与诸位先生操持一二。”
云中郡统辖漠南草原,郡中多处建有马场。且郡中所产马匹锋棱瘦骨、雄姿飒爽,较他处品质更佳。只云中一郡,便几乎占了朝廷六成的马匹供应。
也正因此,郡中马场尽数被朝廷管控,若非走公中门路,寻常人一辈子等闲见不到良马。
即便有些漏网之鱼,泰半也是驽马,不堪作战。军械、战马既不易得,不如直接从班稷缴掠。
届时有兵有械,才有影响战局的力量。